陳萬富兩次運鹽都吃了虧,他知道暫時鬥不過張營長,隻能另尋機會。可眼下,他要用彆的“忠心”補回來,增加在日本人麵前的份量,否則趙營長藏在暗處再使絆子,陳家這點家業,撐不過這個冬天。所以,他更加殷勤。日軍隨口提一句“運鹽的船不夠用”,他當晚就帶著家丁挨村找船,把漁民賴以生存的小漁船都強征過來,船主哭著求情,他隻撂下句“皇軍要用,是你的福氣”;鹽稅本是定數,他主動找到日軍軍官,說“自家願多繳三成,給皇軍湊軍餉”,聽得旁邊的鹽商直咬牙。
每當日軍軍官拍著他的肩膀,用生硬的中文誇一句“陳老板,大大的忠誠”時,陳萬富那張被精明和諂媚撐得發脹的臉,瞬間就像被揉皺的紙團舒展開來——眼角的褶子堆成了小山,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被煙熏得發黃的牙。
他忙不迭地弓著腰,雙手在身側搓得發紅,連聲道“為皇軍效力是小人的本分”,可那眼神裡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像偷到糖的孩子,直泛著光。仿佛這一句“忠誠”,比十船鹽還金貴,能讓他把之前吃的虧全忘了,連腰板都比平時挺得更直些,仿佛下一秒就要把“皇軍親信”四個字刻在腦門上。
陳萬富一門心思往日軍跟前湊,算盤打得劈啪響,卻沒算透“民心”這道坎。
他強征漁船時,漁民們望著被拖走的“命根子”,眼裡的淚早凝成了恨;多繳鹽稅的事傳開,鹽商們在茶館裡拍著桌子罵他“斷活路”,連挑鹽的腳夫都私下串通,說“不給陳家抬鹽”。起初隻是零星的怨懟,漸漸就成了燎原的火——鹽民們扛著鋤頭堵了鹽倉,說“寧可把鹽爛在倉裡,也不讓漢奸發國難財”;幾家老字號鹽鋪乾脆掛出“歇業”木牌,明著跟陳家、跟日軍叫板。
這下徹底亂了套。日軍據點的鹽倉見底,軍餉籌措也卡了殼,揚州的指揮官看著底下送來的“暴動簡報”,臉色鐵青。翻譯官在一旁哆哆嗦嗦地說:“百姓都說是陳萬富逼的……要不,殺雞給猴看?”
指揮官指尖在桌上敲了敲,突然笑了。他要的從來不是一個“忠臣”,而是能穩住局麵的棋子。如今這顆棋子惹了眾怒,反倒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幾日後,日軍突然包圍了陳家鹽鋪。陳萬富還揣著剛算好的“增繳鹽稅清單”想去找軍官表功,門一推開,就被冰冷的槍托抵住了胸口。他掙紮著喊:“我是大大的忠臣!皇軍要鹽,我馬上就送!”
日軍軍官沒理他,隻是對著圍過來的百姓和鹽商,讓翻譯官喊:“此人大大的壞了,借皇軍名義作惡,強征暴斂,害得大家活不下去——今天抓他,就是給各位一個交代!”
人群裡先是死寂,接著爆發出震天的罵聲,扔過來的爛菜葉、石子砸在陳萬富臉上。他這才明白,自己那些費儘心機的“忠心”,到頭來不過是人家平息民憤的祭品。被押上囚車時,他回頭望了眼自家鹽鋪的招牌,突然想起在鳳城的那個夢——原來報應來得這麼快,還是日軍親手遞過來的。
車軲轆碾過青石板路,留下兩道深痕,像極了他為陳家掙下的家業,終究被自己一步步碾成了碎末。
陳萬富被日軍抓進據點牢房時,手裡還攥著半塊被獄卒踩碎的算盤珠。冰冷的石牆滲著潮氣,把他那件體麵的綢緞馬褂洇出深色的印子,倒像給滿身的算計打了個狼狽的補丁。
起初是撞破頭的憤怒。他隔著鐵欄吼,聲音劈得像被扯斷的棉線:“我為皇軍征了多少船?繳了多少稅?你們眼瞎了?!”吼到嗓子冒煙,才發現牢門外的日軍士兵連眼皮都沒抬——他那些“功績”,在人家眼裡早成了該被清算的“罪證”。
接著是徹骨的寒意,從腳底順著脊梁爬上來。他忽然想起被強征漁船時,船主跪在泥裡罵他“不得好死”;想起鹽商們在茶館裡啐他“漢奸胚子”,原來自己拚命踩著彆人往上爬,最後腳下早成了萬丈深淵,連個拉一把的人都沒有。更讓他心口發堵的是,他當初圖什麼啊?不就是想借著日本人的勢發點國難財,再幫著姑爺陳先如在日本人跟前謀個體麵前程,盼著他能升個官,陳家也好跟著雞犬升天。他算盤打得有多精,如今就有多狼狽——財沒發成,家業要敗,姑爺的官帽連影子都沒見著,自己反倒先成了階下囚,這不是機關算儘一場空,反倒把自家性命搭進去了嗎?
夜裡躺在稻草堆上,摸著指間的白玉扳指——那是年輕時剛開鹽鋪,用第一筆賺來的銀子打的。那時他總說“做生意得留三分餘地”,可什麼時候起,為了貪欲失了本分,為了升官發財攀附日軍,日軍連一分情麵都沒給自己留。他又想起陳先如,如今也跟著日軍做事,跟他走的是一條路啊。自己尚且落得這般下場,會不會有一天也會步了他的後塵?被日本人當棋子利用,等沒用了就隨手丟棄?這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似的纏得他喘不過氣,既悔自己的糊塗,又忍不住替女婿捏一把汗。
牢門吱呀響時,他以為是要被拉去槍斃,卻見日軍軍官遞來紙筆,讓他“供出同黨”。他盯著紙上“陳家鹽鋪”四個字,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原來自己費儘心機想保的家業,到頭來不過是人家手裡隨時能撕爛的紙。
最後那點念想斷了,他反而靜了。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牆,像尊被雨打壞的泥像。心裡頭空落落的,倒不是怕死,是突然想通了:他算計了一輩子鹽價、船期、人心,卻沒算到,在這亂世裡,想當條聽話的狗,人家也未必留你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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