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東家眼睜睜看著陳萬富被日軍像拖死狗似的拽走，兩條腿像灌了鉛，喉嚨裡堵著團火，卻半個字都吼不出來。他這輩子沒這麼窩囊過——從前在賭場擲骰子的狠勁，在窯子裡摟姑娘的浪勁，此刻全變成了紮心的刺。
“大少爺，家要散了啊……”鹽鋪夥計跪在地上哭，那哭聲像錐子，一下下剜著他的耳朵。家要散了？他恍惚了一下。他一直以為陳家的家業是填不滿的坑，爹的算盤是敲不完的響，直到此刻才看清，那些被他用酒肉掏空的日子，早把“家”蛀成了空殼。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昨晚的酒氣混著酸水湧上來。他扶著牆乾嘔，眼前晃過趙營長兒子倒在血泊裡的臉——那是他喝醉了耍橫，一失手鬨出的禍。原來那些被他拋在腦後的人命，早變成了趙營長藏在暗處的刀，如今一刀刀，全剜在了他爹身上。
軟骨頭？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雙手除了端酒杯、摟女人，好像從沒乾過正經事。可此刻，那點被酒精泡得發酥的骨頭縫裡，竟鑽出點紮人的硬茬。爹被抓走時佝僂的背，夥計哭碎的嗓音，還有趙營長那雙燃著恨的眼睛……像三股火，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疼。
“散不了。”他啞著嗓子說，聲音抖得厲害，卻帶著股沒頭沒腦的狠勁。
他直起身，拍了拍滿是褶皺的衣襟。去他娘的溫柔鄉，去他娘的醉生夢死。趙營長要的是命，那就給他一條命。他這條混吃等死的命，正好拿去填那個窟窿。
他去找趙營長時，沒像往常那樣帶著家丁壯膽，就揣了瓶沒喝完的酒，邊走邊灌，酒液順著下巴往下淌，倒像是在給自己澆點狠勁。見到趙營長時，他打了個酒嗝，手裡的空酒瓶“哐當”摔在地上，碎片濺起來，他也沒躲。
“趙營長，”他聲音發飄，卻比任何時候都清楚，“我爹被抓了，快死了。”
趙營長正擦著槍，眼皮都沒抬：“與你無關？”
“怎麼無關？”他突然拔高聲音，酒勁混著悔意往上衝，“我知道……我打死你兒子，你恨我，處處跟陳家作對……鹽運被你攪黃，日軍沒了好處，才對我爹下死手……這禍根，是我埋的。”
他踉蹌著往前湊了兩步，胸口幾乎頂著趙營長的槍：“我以前不是人，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可我爹是被我連累的。你要報仇，衝我來啊！”
他突然從懷裡掏出把匕首，是往日裡耍威風用的，此刻卻死死攥著，刀尖對著自己心口：“你兒的命，我償！我死在你麵前，一了百了！”他喘著粗氣，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但你得答應我，放過我爹……日軍拿他當替罪羊，你不能再踩一腳……算我求你，行嗎？”
趙營長終於抬眼，看著他手裡的刀，看著他臉上又怕又狠的表情——這張總是帶著輕佻的臉，此刻竟有了點決絕的模樣。他想起兒子墳前的草，想起陳少東家當初跪在泥裡哭的樣子，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碾過。
“你死了，我兒能活？”趙營長的聲音冷得像冰，“你爹落到今天，是他自己選的路，跟日軍勾連，早晚有這麼一天。”
“我知道！”少東家突然笑起來，笑得比哭還難看，“可他是我爹啊……我混蛋了一輩子，就想最後做件人事……”
話音未落，他握著匕首的手猛地用力——沒等趙營長反應過來，刀刃已經沒入了大半。他直挺挺地倒下去時，眼睛還望著趙營長，像是在等一個答複。
趙營長站在原地，看著地上漸漸沒了聲息的人，手裡的槍滑落在地。風卷著紙錢的碎屑從門口飄進來，落在少東家臉上，像層薄薄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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