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耀六年的春風,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些,吹綠了江南岸,也吹到了荊西夷陵。這一日,陳砥在都督府內處理公務,親衛送上一封厚厚的家書,信封上是母親崔氏那熟悉的、娟秀中帶著幾分疏朗的筆跡。
陳砥放下手中的文書,拆開信。信的前半部分依舊是母親式的關懷備至,絮叨著建業近日天氣變幻,叮囑他添減衣物,又說起弟弟陳磐愈發頑皮,前日竟爬樹掏鳥窩摔了下來,幸無大礙,隻是嚇壞了侍從雲雲。字裡行間,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讓陳砥緊繃的心弦也不由得鬆弛了幾分,嘴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意。
然而,信讀到後半段,陳砥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錯愕、無奈和些許窘迫的神情。
隻見崔氏在信中筆鋒一轉,寫道:“……吾兒年歲漸長,功業初成,然身邊無人照料,為母實難心安。今有數家淑女,聞吾兒之名,皆有結縭之意。其一,乃吳郡陸氏旁支之女,名喚陸英,年方二八,性情溫婉,通曉詩書,尤善丹青;其二,為會稽虞氏之女虞蘭,活潑伶俐,精於音律;其三,乃丹陽顧氏嫡女顧盼,端莊持重,頗諳持家之道……此皆江東望族,淑德才貌,堪稱良配。吾兒可有意乎?若有閒暇,不妨歸家一敘,或可由為母安排,相看一二……”
竟是催婚!
陳砥捏著信紙,一時有些哭笑不得。他這些年征戰四方,撫蠻安邊,心思全在軍國大事、荊西根基之上,於兒女私情確是未曾多想。如今被母親這般直白地提起,才恍然驚覺,自己已年近二十,在這個時代,確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他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母親為他張羅相親、與各家貴婦周旋的場景,又想到要與素未謀麵的女子“相看”,心中便生出幾分莫名的抗拒與尷尬。他將信遞給一旁好奇望過來的蘇飛和馬謖。
蘇飛接過一看,頓時樂了,擠眉弄眼道:“主公!好事啊!老夫人這是要給您找個都督夫人了!依我看,那陸氏女就不錯,聽說畫得一手好畫,將來給主公畫個荊西萬裡江山圖,豈不美哉?”
馬謖也忍俊不禁,捋須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主公乃吳公長子,身係社稷,婚姻之事,亦關乎國本。老夫人考慮周全。隻是……不知主公子意下如何?”他目光中帶著探詢。
陳砥揉了揉眉心,苦笑道:“如今荊西百事待興,北有司馬懿虎視,西有蜀漢需謹慎應對,我豈有心思顧及此事?”他頓了頓,又道:“況且,婚姻大事,關乎一生,總需……情投意合方好。這般如同市井交易般的‘相看’,非我所願。”
他並非抗拒婚姻,隻是不希望自己的婚事,完全淪為政治聯姻的工具,更不願在如此緊張的局麵下,分心於此。
“那……主公如何回複老夫人?”馬謖問道。
陳砥沉吟片刻,走到書桌前,鋪開信紙,斟酌著寫道:“母親大人慈鑒:兒一切安好,勿念。荊西事務繁雜,邊境未寧,兒身為都督,責無旁貸,實難抽身返京。母親所提之事,兒心領之。然兒以為,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況婚姻乃人倫大事,當慎之又慎,兒暫無此心,亦不願草率定奪,望母親體諒……”
他婉拒了母親安排的相親,但也未把話說死,隻推說公務繁忙,暫無心思。寫罷,封好信,令人快馬送回建業。
成都的春天,在一種相對平和的氣氛中到來。諸葛亮的病情在靜養下略有起色,雖仍不能過度操勞,但已能在蔣琬、費禕等人的陪同下,偶爾過問一些重大決策。劉禪繼續著他的親政學習,在處理日常政務中逐漸積累著經驗。
這一日,劉禪翻閱各地春耕情況的奏報,看到巴西郡因去年李嚴征兵誤了農時,今春百姓缺糧少種,情況堪憂。他想起之前自己提出的“派員攜糧種農具下鄉”之策似乎效果不錯,便召來蔣琬,提出可否將此法推廣至巴西郡。
蔣琬略一思索,回道:“陛下此策甚善。然巴西郡情況特殊,流民較多,需選派得力乾員,並撥付充足錢糧方可。臣建議,可由朝廷選派一名清廉乾練的禦史,持節前往,總督巴西賑災及春耕事宜,並授權其可調動郡縣兵丁維持秩序,以防不虞。”
劉禪覺得有理,便點頭同意,並親自圈定了人選——一位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年輕禦史李孚。此事雖小,卻體現了劉禪開始嘗試將想法轉化為具體政策,並關注執行細節。
而在宮廷之內,也發生了一件趣事。劉禪閒暇時喜歡逗弄宮中飼養的一對來自南中的珍禽“孔雀”。這一日,他正用食物引那雄孔雀開屏,那孔雀卻傲然不理。一旁侍奉的宦官為了討好皇帝,便說:“陛下,此禽定是感念陛下仁德,不敢輕易展露凡羽。”
恰巧諸葛亮病情稍愈,入宮與劉禪商議事情,聽聞此事,便澹澹一笑,對劉禪道:“陛下,臣聞孔雀開屏,乃求偶炫美之天性,與仁德無關。為君者,當明察事物之本真,不為諛詞所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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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禪聞言,先是一愣,隨即若有所思,鄭重地點了點頭:“相父教誨的是,朕記住了。”他隨後便下令,將那對孔雀移往皇家苑囿飼養,不再置於宮中。這件小事,也讓蔣琬等人看到,諸葛亮雖在病中,其對皇帝的教導和影響,依舊無處不在。
荊西的春日,萬物複蘇,也發生了幾件為緊張生活增添色彩的小事。
夷陵郡學內,來自假山部落的蠻族少年阿果,在一次旬考中,默寫《論語》竟然超過了大部分漢家學子,得了頭名!學官大為驚訝,將其文章張貼示眾,引得眾人圍觀。阿木合得知消息,高興得在寨子裡連擺了三日酒席,逢人便誇“我兒得了都督的教化,比漢家娃兒還強哩!”此事在蠻族各部中傳為美談,極大地激勵了其他蠻族子弟的學習熱情。
另一件事則與“荊西山地營”有關。營中兩名分彆來自漢地和蠻族的隊率,因訓練方法不同發生了爭執,一言不合竟相約比武。消息傳到蘇飛耳中,他非但沒有阻止,反而親自設下擂台,讓二人在全軍麵前公開比試,規則是“點到為止,輸者請贏者及全隊弟兄喝酒”。
比武當日,熱鬨非凡。漢軍隊率招式精妙,蠻族隊率力大剛猛,兩人鬥得難分難解,最終以平手收場。蘇飛哈哈大笑,宣布兩人皆勝,賞酒肉犒勞全軍。經此一事,軍中漢蠻將士非但沒有因此生隙,反而在酒酣耳熱之際,互相交流起戰鬥技巧來,關係更加融洽。陳砥得知後,也對蘇飛這“以武會友”的處理方式表示了讚同。
而在都督府內,馬謖則忙著處理一件“經濟糾紛”。一名來自巴東的商人,在夷陵官市用一批蜀錦換取了大量荊西山貨,返回巴東後卻發現其中混入了一些次品,於是氣衝衝地回來要求退貨賠錢。馬謖沒有偏袒任何一方,仔細查驗了貨物和交易記錄後,判定是負責檢驗的夷陵小吏疏忽,便嚴格按照官市規章,責令夷陵方麵賠償了那巴東商人的損失,並處罰了失職小吏。
此事雖小,卻讓往來於巴東和荊西的商人們看到了夷陵都督府處事的公允和信譽,使得官市的口碑愈發響亮,貿易額也隨之增長。
與荊西、蜀中的平和相比,北疆的幽州“鷹巢”以及遙遠的永昌古道,卻依舊籠罩在詭異的氣氛中。
“鷹巢”首領“山君”嚴格執行著司馬懿蟄伏的命令,但穀內的氣氛卻日漸壓抑。有守衛信誓旦旦地說,在深夜巡邏時,聽到過工匠區傳來低沉的、非人的嗚咽聲,但每次前去查看都一無所獲。還有人稱,在儲藏那些打造好的兵甲和特殊器械的庫房附近,偶爾會聞到一股澹澹的、類似硫磺和草藥混合的古怪氣味。這些流言在封閉的穀內悄悄傳播,使得人心浮動。
而在永昌哀牢山深處,司馬懿派出的探險隊與“黑巫”的接觸並不順利。“黑巫”似乎對魏人提供的金銀財寶興趣不大,反而對他們探尋那地下遺跡的目的極為警惕,幾次接觸都充滿了敵意,甚至發生了小規模的衝突。探險隊進展緩慢,損失仍在增加,那幅神秘的“星圖”壁畫,依舊如同天書般難以解讀。
司馬懿在洛陽接到這些報告,臉色陰沉。他感覺到,那條古道以及其背後的秘密,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力量守護著,想要揭開,比他預想的還要困難。
就在陳砥以為相親風波已然過去之時,建業的第二封家書又到了。這次,信是父親陳暮親筆所書,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陳暮在信中先是肯定了陳砥在荊西的政績,隨後筆鋒一轉:“……汝母為汝婚事操心,亦是常情。汝以國事為重,其誌可嘉。然成家立業,本為一體。汝身為兄長,婚姻之事,亦為弟妹表率,關乎家門興衰,非獨汝一人之事也。今有廬江周氏女,名周蕙,乃故破虜將軍周瑜之從孫女,幼承庭訓,賢淑明理,更兼通曉武事,性情豁達,非尋常閨閣可比。汝可留意。若得便,可遣人打探其品行,不必急於定論,然亦不可全然置之不理。”
這封信,與崔氏的信又有不同。崔氏是慈母心腸,絮叨中帶著商量;而陳暮則是以吳公和父親的雙重身份,從家族傳承和現實利益的角度,點明了此事的重要性。他甚至直接點名了人選——周瑜的從孫女!這其中蘊含的政治聯姻意味,以及對江東內部派係平衡的考量,不言而喻。
陳砥捏著信紙,沉默良久。他知道,這一次,不能再像回複母親那樣簡單地推脫了。父親親自開口,點明了周氏女,這已不僅僅是家事,更涉及政治。
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夷陵城熙攘的街市和遠處蒼翠的群山。亂世之中,個人的意願往往需要讓位於家國的責任。他並非不懂,隻是心中那份對“情投意合”的微弱期盼,依舊在掙紮。
“周蕙……”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一個出身將門、通曉武事的女子形象,隱約在腦海中勾勒。或許,父親的選擇,並非全無道理?
他歎了口氣,知道這件事,終究是避不開了。如何應對,既不讓父母失望,又不違背自己的本心,還需仔細斟酌。這看似私事的“錦書”,其重量,卻不亞於任何一份關乎荊西安危的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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