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耀六年的春風,帶著荊西特有的濕潤暖意,吹拂著夷陵都督府庭院內的新綠。然而,端坐於書房內的陳砥,眉宇間卻凝著一絲與這盎然春意不甚協調的沉鬱。
父親陳暮的親筆信,此刻正靜靜攤在書案上。相較於母親崔氏那充滿煙火氣的關懷與絮叨,父親的信,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分量。它不再僅僅是慈母對兒子婚事的操心,更是吳公對繼承人、對家族未來的一次鄭重考量。
“周蕙……周瑜公的從孫女……”陳砥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低聲自語。這個名字,以及其背後所代表的廬江周氏,如同一枚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漾開層層漣漪。他並非不諳世事的少年,深知在這亂世之中,尤其是他這等身份,婚姻從來就不隻是男女之情那麼簡單。它與權力、聯盟、平衡息息相關。
父親選擇周氏,用意深遠。周瑜雖逝,但其在淮泗將領集團乃至整個江東的人望與影響力猶存。與周氏聯姻,不僅能進一步鞏固陳氏與淮泗集團的關係,彌補父親出身北地、在江東根基尚需不斷加強的隱憂,更能向所有舊臣展示陳氏對孫氏舊部的尊重與籠絡,有利於內部的和諧穩定。況且,信中提到此女“通曉武事,性情豁達”,聽起來似乎並非那種隻知繡樓描紅的尋常閨秀。
理智上,陳砥明白這是一步好棋。但情感上,那份對“情投意合”的微弱期盼,那份不願人生大事全然被政治利益所左右的倔強,依舊在心底掙紮。他想象了一下與一個素未謀麵、隻因家世相當而結合的陌生女子舉案齊眉的場景,心中便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隔閡與抗拒。
“幼常,你怎麼看?”陳砥抬起頭,將目光投向坐在下首,正慢條斯理品著新茶的馬謖。
馬謖放下茶盞,臉上帶著慣有的精明與從容。他早已看過陳暮的信,此刻聞言,微微欠身道:“主公,吳公深謀遠慮,此議於公於私,皆有其利。”
他頓了頓,仔細剖析道:“於公,聯姻周氏,可安淮泗舊部之心,穩固我內部根基。周氏雖非陸、顧那般頂尖門閥,但在軍中將校間影響力不容小覷。且周瑜公之名,於江東士民心中仍有分量。於私,這位周娘子既通武事,性情豁達,或能與主公誌趣相投,將來亦可成為賢內助,而非困於後宅之輩。相較於那些隻知風花雪月的世家女,或許更契合主公性情。”
陳砥沉默聽著,不置可否。
馬謖觀其神色,知他心結未解,便話鋒一轉,笑道:“主公所慮,無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非良配,徒增怨偶。此慮亦在情理之中。然則,吳公並未強令主公立即納采定聘,隻是讓主公‘留意’,‘可遣人打探其品行’。此中已有轉圜餘地。”
“你的意思是?”陳砥目光微動。
“主公何不順勢而為?”馬謖建議道,“既然吳公允許打探,主公便可派遣一精細可靠之人,前往廬江周氏故地,不動聲色地訪查一番。一來,可全吳公之意,表明主公對此事並非敷衍;二來,亦可親自了解這位周娘子的真實品性、為人處世。若其果真賢良淑德,與主公脾性相投,豈非美事?若其名不副實,或與主公性情迥異,屆時再以其他理由婉拒,向吳公陳明利害,亦不為遲。如此,既顧全了大局,亦不違本心。”
陳砥沉吟良久,馬謖這番話確實說到了他心坎裡。被動接受非他所願,全然拒絕亦不現實。主動去了解,掌握信息,再做決斷,這或許是當前最穩妥的辦法。
“善。”陳砥終於點頭,“便依幼常之言。”
他心中迅速過了一遍可用之人。此事需隱秘,打探之人需機敏、穩重,且要對建業和江東人物關係有所了解。最終,他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原斥候隊率,現負責部分內部監察和特殊任務的韓青。此人跟隨他日久,忠心可靠,行事縝密,正堪此任。
“令韓青來見我。”陳砥對門外親衛吩咐道。
不多時,一身尋常文吏打扮,氣息內斂的韓青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內。
陳砥沒有明言婚事,隻以“欲深入了解江東與荊西風土人情之異同,以備日後商貿民政參考”為由,吩咐韓青帶兩名得力手下,秘密前往廬江郡舒縣一帶周氏故裡),“順便”留意一下當地大族,尤其是周氏的風評,以及其家幾位適齡子弟男女皆可)的日常言行、才具名聲。
韓青心領神會,並不多問,隻是沉穩應道:“屬下明白,定會仔細探訪,詳儘彙報。”
“務必謹慎,勿要引人注目。”陳砥最後叮囑了一句。
“諾。”
韓青領命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廡儘頭。
處理完這件事,陳砥鋪開信紙,開始給父親回信。他斟酌詞句,先是彙報了荊西近期的政務軍務,強調了邊境安寧和內部整合的成效,隨後才提及婚事:
“父親大人鈞鑒:兒跪讀父親手諭,於荊西事不敢有片刻懈怠……母親與父親為兒婚事勞心,兒感激涕零,亦深感慚愧。父親所提周氏女,兒已知之。婚姻大事,關乎家門,兒定當慎重。然荊西草創,百事維艱,魏虜在側,古道之事懸而未決,兒實難分心於此。兒意,可先遣人細加訪查,若果然賢良,再議不遲。眼下仍當以國事為重,望父親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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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回信,既表達了尊重和會“慎重”考慮的態度,又再次以公務為由拖延了立即定論的進程,為自己爭取了時間和空間。寫罷,他用火漆封好,令人以最快速度送往建業。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籲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擔,但心底那絲關於未來、關於自身命運的迷茫,卻並未完全散去。
就在陳砥為家事煩憂稍解之際,關於南北古道的謎團,又有了新的進展。
這一日,親衛通報,“澗”組織的老者再次來訪。依舊是在那間靜謐的偏廳,老者捧著熱氣騰騰的茶湯,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陳都督,彆來無恙。”老者慢悠悠地開口,“前次所售消息,可還滿意?”
陳砥坐在主位,神色平靜:“貴組織消息靈通,確非虛言。不知此次,又帶來了什麼有價值的‘貨物’?”
老者嘿嘿一笑,放下茶盞,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有兩件小事,或對都督有所助益。其一,關於司馬懿近年來在鄴城、洛陽等地,暗中招募方士,搜集丹方之事。”
陳砥目光一凝:“煉丹?司馬仲達也開始追求長生不老了?”這與他印象中那個冷酷理性、精於算計的司馬懿形象頗為不符。
“非也,非也。”老者搖頭,“據老朽所知,司馬懿所求,並非長生。他讓那些方士集中鑽研的,是一種極其猛烈、遇水不熄、甚至能附著燃燒的燃燒劑。我們的人費了些力氣,才從其廢棄的試驗殘渣和隻言片語中推斷,他們似乎在嘗試複原古籍中記載的‘猛火油’一類的東西。”
“猛火油?”陳砥眉頭緊鎖。他博覽群書,依稀記得某些雜家典籍中提及過西域或南海有產出一種黑色的、可燃燒的油脂,極其凶猛。“司馬懿想用此物作甚?攻城?還是……”
他腦海中瞬間閃過巫縣那扇厚重、堅固、非人力能輕易開啟的神秘石門。若有一種能熔金蝕鐵的猛火,或許正是開啟這類障礙的關鍵?司馬懿如此執著於古道,是否正因為古道之中,存在需要這種極端手段才能突破的關隘?
這個猜想讓陳砥心中一凜。若真如此,司馬懿對古道的勢在必得,恐怕遠超他之前的預估。
“其二呢?”陳砥壓下心緒,繼續問道。
“其二,是關於永昌那邊。”老者捋了捋胡須,“我們的人發現,與司馬懿派去的探險隊接觸的‘黑巫’部族,內部似乎也並非鐵板一塊。他們對魏人提供的金銀珠玉興趣缺缺,但對一些珍稀的藥材和古老的典籍、龜甲、玉版之類的物件,卻偶爾會流露出興趣。司馬懿的人似乎已經注意到了這點,正在調整策略,試圖從這方麵尋找突破口。”
珍稀藥材?古籍孤本?陳砥若有所思。這“黑巫”守護著古道核心遺跡,他們所求之物,或許並非世俗財富,而是與他們的信仰、傳承或者某些特殊技藝相關的東西。這倒是一個新的方向。
“這兩條消息,價值不菲吧?”陳砥看向老者。
“自然。”老者坦然道,“不過,老朽此次前來,倒不急於收取報酬。隻望都督能記得我‘澗’的誠意,日後若有合作,優先考慮即可。”
陳砥明白,這是“澗”組織在放長線釣大魚,持續投資於他這個潛力股。他點了點頭:“貴組織的誠意,我已知曉。日後若有需求,自會優先考慮與貴方合作。”
“如此甚好。”老者滿意地笑了,起身告辭,“都督留步,老朽告退。”
送走“澗”的老者,陳砥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些新信息,負責勘探巫縣古道的韓青那邊,也派人送回了最新的報告。
報告稱,他們在那個擁有神秘石門的山洞深處,一條被鐘乳石和藤蔓幾乎完全遮蔽的狹窄岔道儘頭,發現了一處新的壁畫。由於年代久遠且環境潮濕,壁畫剝落嚴重,但仍可辨認出大致內容:
壁畫似乎描繪了先民祭祀山川的宏大場景。眾多小人跪伏在地,向著高大的山巒和扭曲的雲氣頂禮膜拜。而在雲氣與山巒之間,用一種極其古樸、誇張的筆法,勾勒出一條巨大無比的生物。它似龍非龍,頭生獨角,身披鱗甲,卻又無爪,形體更近似巨蟒,盤旋於山巒之間,俯視著下方祭祀的人群。壁畫的一角,還有一些難以理解的、類似星點的符號,與之前發現的“星圖”有幾分相似,但更為簡潔。
“祭祀……引導巨物……”陳砥看著韓青派人臨摹回來的、雖然粗糙但神韻依稀可辨的壁畫圖樣,心中震撼。這古道,似乎不僅僅是一條路,更關聯著某種古老的信仰,甚至可能涉及某些超乎想象的存在。司馬懿追求的,難道就是這些?
他將“澗”組織提供的“猛火油”信息與這祭祀巨物的壁畫聯係起來,一個更加龐大而詭異的圖景漸漸在他腦海中浮現。司馬懿的目標,恐怕不僅僅是利用古道進行軍事調動那麼簡單了。
就在陳砥於荊西抽絲剝繭,試圖理清古道謎團的同時,遠在數千裡之外的南中,李恢的平叛行動雖然順利,卻也被一層突如其來的迷霧所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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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械小隊失蹤的現場,被打掃得異常乾淨,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李恢派出了最好的追蹤手,也隻是在離現場數裡外的一處密林邊緣,發現了些許淩亂的、無法辨彆具體歸屬的腳印,以及一塊被遺棄的、質地粗糙的黑色布條,除此之外,再無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