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耀六年的暮春,草木葳蕤,官道上車馬轔轔。一身商賈打扮的韓青,帶著兩名同樣扮作夥計的精乾屬下,離開了夷陵城,乘舟順江而下。他們的目的地,是江東的廬江郡舒縣,周氏的故裡。
此行明麵上的理由,是奉都督之命,考察江東與荊西的物產差異、商貿往來潛力,為日後進一步打通商路、繁榮夷陵官市做準備。這個借口合情合理,畢竟陳砥在荊西大力推行商貿,人所共知。而暗地裡,韓青肩負著更為隱秘的任務——打探廬江周氏,特彆是那位名喚周蕙的小娘子的真實情況。
韓青此人,原是軍中斥候,心思縝密,觀察入微,又因常年執行偵察任務,練就了一身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本事。他深知此事關乎主公私密,更是牽涉未來主母人選,乃至江東內部勢力的平衡,故而格外謹慎。
舟行數日,抵達蕪湖,轉而北上進入巢湖水域,再沿濡須水入皖水,最終抵達廬江郡治舒縣。一路上,韓青並不急於直奔目標,而是像真正的行商一樣,在沿途市鎮停留,與當地商人、腳夫、稅吏閒聊,了解風土人情,物價起伏,同時也旁敲側擊地詢問些本地大族的軼事。
越是接近舒縣,關於周氏的談論便漸漸多了起來。
“周家啊,那可是咱們廬江的望族!雖不比從前周公瑾周瑜)在時那般顯赫,但也是詩禮傳家,子弟多有出仕者。”一名在酒肆中偶遇的老吏抿著酒說道,語氣中帶著幾分本地人的自豪。
“聽說周家有位小娘子,頗不尋常?”韓青狀似無意地提起,為老吏斟滿酒。
“哦?你說的是蕙娘子吧?”老吏來了精神,“嘿,這位小娘子,在咱們舒縣可是個名人。彆家女郎這個年紀,多半在閨中習練女紅針黹,她卻偏好舞槍弄棒,聽說還讀過不少兵書戰策,常與家中部曲子弟討論騎射布陣之事。周家老太公周瑜之叔父周尚)竟也由著她,說是秉承了破虜將軍周瑜)的遺風。”
韓青心中一動,這與吳公信中所述“通曉武事”倒是吻合。“如此……特立獨行,旁人沒有非議麼?”
“非議?”老吏嘿嘿一笑,“起初自是有的。一些老古板說她不成體統。但這位蕙娘子行事大方,性情爽利,並非那等刁蠻任性之輩。而且,她並非隻知武事,琴棋書畫也皆有涉獵,尤其畫得一手好竹,頗有氣節。久而久之,非議也就少了,反倒成了本地一樁美談。前兩年還有不長眼的紈絝想調戲於她,結果被她帶著兩個侍女揍得抱頭鼠竄,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韓青默默記下這些細節。性情爽利,通武事,知書畫,行事有度,不畏流言,甚至還有些俠氣。這形象,似乎與尋常閨閣女子確有不同。
進入舒縣後,韓青並未直接前往周府拜會——那太過引人注目。他先在城中尋了處乾淨的客舍住下,然後便以采購本地特產如舒席、茶葉)為名,四處活動。
他去了舒縣最大的市集,與茶商、綢緞莊的掌櫃攀談;也去了縣學附近的書坊,與一些學子交流;甚至還“偶然”結識了周府負責采買的一名外院管事,幾次“巧遇”飲酒閒談,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向周家。
從這些零散的信息中,韓青逐漸拚湊出更豐滿的周蕙形象:
她確實不喜女紅,卻善經營。其名下有一處由她親自打理的田莊,引入了新的稻種和堆肥之法,產出竟比周邊田莊高出不少,引得不少莊戶效仿。
她並非一味好勇鬥狠,而是真正對軍略感興趣。其父周瑜族侄)曾任郡都尉,她幼時便常纏著父親講述戰陣故事,翻閱父親留下的兵書劄記。據說她對江淮地理、水戰陸戰之法,都能說得頭頭是道。
她待人接物,並不因身份而倨傲。對府中仆役,賞罰分明;對莊中農戶,亦能體恤其艱辛。有一次莊中孩童失足落水,她恰巧路過,竟親自跳入河中將其救起,全然不顧自身安危與儀態。
當然,也並非全是讚美之詞。亦有刻板之人議論她“失了女子本分”,將來“恐難尋婆家”。但這類言論,往往被更多肯定其才德的聲音所掩蓋。
這一日,韓青“偶然”路過城西一處對外開放的寺院,聽說寺中後園的竹林頗有盛名,便信步走入。時值午後,陽光透過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清風拂過,竹濤陣陣,令人心曠神怡。
就在一片翠竹掩映的涼亭旁,韓青看到了一位正在作畫的少女。少女身著淺碧色襦裙,身形高挑,未施粉黛,烏黑的秀發簡單地綰起,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她手持畫筆,正凝神描繪著眼前一叢勁竹的姿態,動作灑脫而專注。
韓青腳步微頓。他雖不擅丹青,但也看得出,這少女筆下的竹子,並非尋常閨閣畫中的纖柔之美,而是枝乾挺拔,竹葉如劍,透著一股不屈不撓的剛勁風骨。
旁邊僅有兩位侍女安靜侍立。
雖未通姓名,但韓青幾乎可以肯定,眼前這位作畫的少女,便是他此行的目標——周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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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上前打擾,隻是遠遠駐足片刻,將這幅“少女竹下揮毫圖”印入腦海,然後便悄然離去。有些印象,遠比言語打聽來得更為直觀和深刻。
就在韓青於廬江細心查探之時,夷陵都督府內,陳砥也在根據各方彙集來的新情報,調整著荊西的布局。
馬謖拿著一份剛整理好的文書,向陳砥彙報:“主公,‘澗’組織那邊又傳來消息,他們通過特殊渠道,弄到了一份司馬懿方麵正在搜尋的‘珍稀藥材’清單副本,其中幾味藥,如‘龍血竭’、‘千年茯苓’、‘七葉珈藍香’等,皆非中土常見之物,多產於嶺南、西南乃至西域。看來司馬懿為了討好‘黑巫’,確實下了血本。”
陳砥接過清單掃了一眼,問道:“我們能否從中做些文章?”
馬謖沉吟道:“直接截獲或破壞恐怕不易,司馬懿行事周密。但我們可以利用這份清單,反向推敲‘黑巫’的需求。他們需要這些藥材,或許是為了煉製特殊的藥物,用於祭祀、療傷,或者其他我們不理解的用途。這本身,就是一條有價值的線索。”
陳砥點了點頭:“將此清單抄錄一份,交給我們在交州的暗線,讓他們留意這些藥材的流向。同時,讓我們在荊西尋訪的學者,重點研究一下這些藥材在古巫祝文化或西南夷傳說中,可能代表的意義。”
“屬下明白。”馬謖記下,又道,“另外,韓青派人送回了一次初步報告,內容與我們在廬江打聽到的情況大致吻合,對周娘子的風評頗佳。”他將一份簡短的密報遞給陳砥。
陳砥快速瀏覽了一遍,上麵簡要提及了周蕙“通武事、善經營、性情豁達、有俠氣”等幾點,與他之前聽聞的相差無幾。他麵色平靜,未露喜怒,隻是將密報收起,道:“待他詳細彙報後再議。”
目前,他的重心依舊在司馬懿和古道上。
蘇飛也前來彙報了軍隊防火演練的進展:“主公,弟兄們都已加強了火攻防範的訓練,沙土、水源的布置也重新規劃過。隻是那‘猛火油’究竟何等厲害,未曾親見,訓練起來總覺隔靴搔癢。”
陳砥沉聲道:“無妨,有備無患。告訴將士們,魏虜詭計多端,日後戰場上什麼凶險都可能遇到,提前演練,總好過臨陣吃虧。”
這時,親衛送來巴東太守羅憲的回信。陳砥拆開一看,羅憲在信中對他提出的“聯防南中潰兵、共享情報”的建議表示高度讚同,並已下令巴東各處關隘加強盤查,允諾一旦發現可疑情況,會立即通報夷陵。信末,羅憲還隱約提及,成都方麵似乎也對南中局勢格外關注,蔣琬曾親自去信詢問。
“羅令則羅憲)是個明白人。”陳砥將信遞給馬謖和蘇飛,“有他配合,巴東一線可暫保無虞。如今看來,南中之事的背後,確有司馬懿的影子。他這是想讓我季漢後方不寧,無力他顧。”
馬謖道:“主公明鑒。司馬懿此舉,一石二鳥,既牽製了季漢,也可能想借此試探我荊西與巴東的關係。如今我們與羅憲達成默契,算是破了他一計。”
陳砥走到地圖前,目光落在永昌郡的位置:“司馬懿的主力,還是在永昌。他對古道的執著,遠超尋常。我們必須加快對巫縣山洞和那壁畫的破解速度。”
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幼常,以我的名義,向交州士刺史去信一封。就說我荊西欲編纂地方誌,需搜集一些關於嶺南及西南夷的古籍傳說、風物誌異,請他代為留意和搜集,尤其是涉及哀牢山、永昌一帶的古老記載。代價方麵,可以荊西山貨、藥材或部分軍械以不影響大局為限)相易。”
顧雍統治交州,與西南夷接壤,或許藏有一些中原罕見的文獻。
“此計甚妙!”馬謖讚道,“交州偏安一隅,或存有孤本。即便找不到直接關於古道的記載,多了解西南夷的習俗信仰,對破解壁畫和應對‘黑巫’亦有益處。”
建業,吳公府邸,後花園。
崔婉坐在涼亭中,手中拿著一幅剛裝裱好的畫作。畫上是幾杆墨竹,構圖疏密有致,用筆蒼勁有力,墨色濃澹相宜,將竹子的清高與堅韌表現得淋漓儘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