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犀牛潭外。
韓青與陸續抵達的十名山地營精銳彙合後,人手和底氣都充足了許多。這些山地營士兵皆是蘇飛親自挑選,不僅身手矯健、擅長山林作戰,更兼機警沉穩,令行禁止。他們扮作一夥結伴入山采掘珍貴石料武陵山中多奇石)的商隊護衛,裝備都藏在背負的竹簍或特製行囊中。
再次接近犀牛潭瀑布入口時,韓青將人手分為三組:一組四人在外圍警戒,監視通往此處的各條小徑;一組三人隨他進入潭邊山穀,進行更細致的勘察和繪圖;剩餘四人則在瀑布裂隙處接應,隨時準備支援或阻敵。
穿過水簾,潭邊山穀依舊籠罩在一種幽深靜謐的氛圍中。墨綠色的潭水平滑如鏡,倒映著四周猙獰的崖壁和灰蒙蒙的天空。那日傳出異響的大洞,依舊黑沉沉地張著口,仿佛欲噬人的巨獸。
韓青示意手下散開,保持警戒。他親自帶著兩名最細心的士兵,開始仔細搜索潭邊每一寸土地,特彆是那些發現陶片和打磨石塊的地方。
“頭兒,這裡有字!不對,是畫!”一名士兵低聲驚呼,他正蹲在最大洞口右側一片被苔蘚半掩的岩壁前。
韓青連忙過去,小心地撥開厚厚的苔蘚。隻見岩壁上,刻著一幅幅早已風化、線條卻依然可辨的圖案。並非文字,而是類似巫縣山洞壁畫風格的簡略圖畫:有小人向潭水跪拜,有類似巨蟒的形體從潭中或洞中探出,還有星辰與山脈相連的象征性符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位於中心位置、相對清晰的“星圖”。
這幅星圖與巫縣壁畫角落那些零散星點符號不同,它是一個相對完整的組合。七八個大小不一的凹點代表星辰)以特定的角度和距離分布,由淺淺的刻痕線條連接,構成一個略顯扭曲的多邊形。在星圖的下方,刻著一個與巫縣石門上見過的、類似“門”或“通道”的簡化符號,旁邊還有一個波紋狀的標記,似乎代表水潭。
“快,把它臨摹下來,一點細節都不能錯!”韓青強壓心中激動,低聲吩咐。他自己則仔細檢查岩壁周圍,又發現了一些早已褪色、幾乎與岩石融為一體的赭紅色顏料斑點,顯然這裡曾經有過更鮮豔的繪製。
就在他們專心記錄岩畫時,負責警戒潭對麵方向的士兵忽然發出短促的鳥鳴示警聲——這是約定好的危險信號!
韓青猛地抬頭,隻見在潭水對麵,與他們隔水相望的一處崖壁灌木叢後,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個人影!對方穿著與山林顏色相近的粗布衣服,臉上似乎塗抹著油彩,手持弓箭和長矛,正警惕地望向他們這邊。
是當地的武陵蠻?還是……其他勢力?
韓青心中一凜,立刻打手勢,讓正在臨摹的士兵加快速度,同時示意其他人向自己靠攏,手緩緩按上了腰間的刀柄。對方人數看不真切,但至少也有五六人,占據了對岸的有利地形。
隔著數十丈的潭水,雙方無聲地對峙著。對方沒有立刻攻擊,也沒有喊話,隻是冷冷地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那種沉默的壓迫感,反而比直接的衝突更令人不安。
“圖好了!”負責臨摹的士兵將一張匆匆勾勒的草圖塞給韓青。
韓青掃了一眼,確認關鍵部分都已記錄,當機立斷:“撤!按預定路線,交替掩護,退回瀑布口!”
一行人保持著防禦陣型,緩緩向瀑布裂隙方向移動。對岸的人影也隨之移動,始終隔著潭水與他們平行,彷佛在監視他們離開。
直到韓青等人全部退入瀑布後的裂隙,那種被窺視的感覺才逐漸消失。但所有人都清楚,他們探查犀牛潭的行為,已經引起了此地“主人”的注意。此地,絕非無主之地。
夷陵,都督府。
陳砥在等待各方消息的間隙,收到了周蕙的第三封來信。這次的信比前兩次都要厚實。
拆開來看,信的前半部分,周蕙對他上一封信中關於蠻寨合並、水路險灘以及更正蠻族紋樣的細節,表示了感謝和進一步的探討。她甚至根據陳砥提到的“季節水位變化影響險灘位置”,提出了一個頗為專業的疑問:“若如此,水軍行船或糧秣轉運,是否需依時節調整航線與護衛重點?都督可有編纂詳細之水紋節氣與航道關聯圖誌?”
問題直指水軍後勤與情報細化的關鍵,再次顯露出她不俗的見識。
信的後半部分,則讓陳砥頗為驚訝。周蕙竟在信中談起了一些她對時局的看法,雖然措辭委婉,以“閨閣妄言”自謙,但觀點清晰:
“……近聞北地司馬氏權柄日重,幽並之兵多歸其調遣。其人陰鷙善謀,今雖與吳、蜀相持,然其誌必不止於守成。妾觀其用兵,常出奇計,善用間,且似對西南夷地彆有用心此妾於江東亦偶有耳聞)。都督坐鎮荊西,毗鄰巴蜀,俯瞰蠻荒,此誠要害之地,亦必為司馬氏所矚目。妾愚見,荊西之固,不僅在城池之堅、甲兵之利,更在消息之靈通、蠻漢之心附。司馬氏若行詭道,或從間、或誘蠻、或尋秘徑,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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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提到了司馬懿對西南夷地的“彆有用心”,並提醒陳砥注意防範間諜、蠻族騷亂和“秘徑”!這絕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有的視野和警惕性。陳砥幾乎可以肯定,周蕙在江東一定通過某些渠道或許是周家舊部,或許是其父輩人脈),得知了一些關於司馬懿在永昌等地活動的風聲,並將其與荊西的安危聯係起來。
信的末尾,周蕙筆鋒又是一轉,語氣輕鬆了些:“前呈《臆想圖》,承蒙都督指正蠻俗細節,妾甚感懷。近日又試作《夷陵夏耘圖》一幅,附於信後,乃想象都督治下,蠻漢百姓共治田疇之景。筆法稚嫩,場景多出臆造,惟願天下早定,百姓各安其業,則都督之辛勞,方得不負。”
陳砥展開附上的絹畫。畫麵以廣闊的稻田為背景,漢家農人指導蠻族青年使用改良的農具,孩童在田埂嬉戲,遠處有官吏巡視,更遠處夷陵城廓隱約可見。畫風依舊生動,雖仍有想象成分,但那種和睦共耕、生機勃勃的氣息撲麵而來,與他治理荊西所追求的場景極為神似。
這幅畫,連同信中那些涉及軍政的敏銳見解,讓陳砥對這位未來的妻子,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複雜感受。有欣賞,有訝異,也有一種隱隱的……共鳴?仿佛在遙遠的地方,有一個人,雖未謀麵,卻能理解他正在做的事情,甚至能提出切中要害的見解。
他提筆回信。這一次,他不再回避那些稍顯敏感的話題。他簡要肯定了周蕙對司馬懿和荊西防務的看法,寫道:“夫人所言甚是。司馬懿狼子野心,荊西確為其窺伺之所在。砥日夜惕厲,未嘗敢忘。”並提到已加強邊境巡查與蠻部安撫。
對於《夏耘圖》,他則寫道:“圖景甚善,蠻漢共耕,各得其所,此亦砥所願竭力促成者。今秋若得豐稔,則百姓稍安,軍資亦足,誠可慰也。”
他甚至提到了近日武陵郡“風物探查”的一些無關緊要的見聞隱去核心),彷佛在與一位能理解他工作的友人分享瑣事。
這封信,已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議婚事”或“答疑問”,更近乎一種建立在共同認知基礎上的、初步的“交流”。
信使再次出發,帶著這封越來越不像“例行公事”的回信,馳往廬江。
永昌,哀牢山,月缺之夜。
青狼崖上,寒風凜冽。張貉帶著四名精心挑選的隨從,再次踏上了這處令人心悸的會麵之地。這次他們帶來的“禮物”更加豐厚:除了更多的珍稀藥材、古籍抄本、那幾塊隕鐵和數壇石脂外,還有一個密封的小銅罐,裡麵裝著少許提煉過的“猛火油”樣品。
“黑巫”使者如期而至,依舊是三人。他先是默不作聲地檢查了那些常規禮物,尤其是在隕鐵和石脂前停留許久,用手指觸摸,鼻尖輕嗅,喉嚨裡發出意味不明的咕噥聲。當看到那個小銅罐時,他示意張貉打開。
張貉小心地打開罐蓋,用特製的長柄銀勺舀出一點黏稠的黑油,滴在事先準備好的一塊石板上。另一名隨從用火折子點燃一支細小的火把,湊近那滴黑油。
“嗤——”
黑油瞬間燃起幽藍色的火焰,緊緊黏附在石板上燃燒,散發出熱量和刺鼻氣味。直到將石板那一小片燒得發白,火焰才漸漸熄滅。
“黑巫”使者那塗滿靛青紋路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明顯的情緒波動——那是混合著驚訝、貪婪與一絲畏懼的眼神。他死死盯著那燒白的石板痕跡,又看了看銅罐,沉默了許久。
張貉趁機按照賈逵的指示,以最謙卑的語氣說道:“尊使,此‘大地沸騰之血’精煉之物,威力尊使已見。我家主人誠意拳拳,願以此等世間奇物,換取與貴部坦誠合作之機。至於‘星辰墜落之鐵’,亦已奉上。唯有那‘與祖靈共鳴之鑰匙’,實不知何處可尋。不知……貴部是否另有他法,或需何種特殊條件,方能開啟溝通?我家主人願傾力滿足。”
“黑巫”使者緩緩抬起頭,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幽暗。他用生硬的漢話,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有‘鑰匙’……溝通,難。”
張貉心往下沉。
然而,使者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燃起希望:“但……祭品足夠,力量足夠,‘門’……或可鬆動。需要……更多的‘星鐵’,更多的‘地血’,還有……活祭。強大的活物之血與魂,澆灌在‘門’前,或許能讓‘祖靈’有所感應,打開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