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耀七年公元225年)五月中旬,樊城。
持續兩個月的圍困,已將這座漢水北岸的雄城變成了人間煉獄。城牆在聯軍拋石機日複一日的轟擊下,已是千瘡百孔,儘管守軍日夜修補,用儘了城中磚石木料,甚至拆毀了部分民房,但頹勢難挽。北門一帶,一段近二十丈的城牆已明顯向內傾斜,全靠木柱支撐,搖搖欲墜。
真正致命的,是糧食的徹底斷絕。
自四月下旬漢水被完全封鎖、陸上長圍合攏後,樊城便再未獲得一粒外來糧米。徐晃雖竭力控製分配,宰殺騾馬,搜刮鼠雀,甚至以樹皮草根混雜少許存糧熬粥,但到了五月初十,最後一批摻雜著麩皮和草籽的“糧粥”也已耗儘。
饑餓,如同最殘酷的刑罰,折磨著城中每一個生靈。
守軍士卒麵黃肌瘦,眼窩深陷,持矛站崗時雙腿都在打顫。傷兵營中,因饑餓導致的虛弱,使得傷口潰爛、疫病橫行,每日拾出的屍體堆積在城角,已來不及掩埋,隻能在夜間冒險縋下城牆,草草拋入護城河。河水早已被血汙和腐屍染得渾濁不堪,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
百姓的境遇更為淒慘。起初還能分到些馬肉雜碎湯,後來連湯水都無,隻能挖掘野菜、剝取樹皮,甚至有人開始偷偷分食死去的騾馬乃至……更為不堪之物。城中秩序瀕臨崩潰,偷盜、搶奪、乃至易子而食的慘劇,在陰暗的角落裡悄然發生。
徐晃每日依舊巡城,但步伐已顯虛浮。他將自己的口糧減到最低,與士卒同甘共苦,甚至將自己的坐騎也宰殺分食,但這一切在鋪天蓋地的饑餓麵前,如同杯水車薪。他知道,這座城,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刻。
五月初十夜,城樓密室。
僅存的幾名心腹將領圍坐在微弱的油燈旁,人人麵色晦暗。徐晃看著桌上一小碗渾濁的、幾乎能照見人影的“湯水”,沉默良久。
“將軍,”一名校尉聲音嘶啞,“今日又有十七人試圖從東牆縋城逃亡,被射殺九人,擒回八人……如何處置?”
徐晃閉了閉眼:“……斬首示眾,以儆效尤。”聲音乾澀。他深知,軍法已近無效,斬首隻能暫時威懾,卻止不住求生本能帶來的逃亡潮。
“城中斷糧已五日,傷兵營每日死傷過百,再這樣下去……”副將沒有說完,但意思誰都明白。
另一名將領低聲道:“將軍,昨夜胡質將軍那邊,又冒險送來三船糧草,雖大半被吳軍水師截獲焚毀,但仍有小半靠岸,約得糧五十石,已秘密運入城中。隻是……杯水車薪,且襄陽自身難保,此舉恐難持久。”
五十石糧,對於城中近萬軍民,不過是一兩日之需,且需優先供應守城士卒。但這至少是一線希望,證明他們還未被完全遺忘。
徐晃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司馬大將軍……可有新指令?”
眾人搖頭。自從上月收到司馬懿“堅守待援”的密令後,便再無音訊。派出的所有死士,皆如石沉大海。外麵的世界仿佛已將他們拋棄。
“關中曹真將軍的援軍呢?隴右蜀軍作亂,大將軍總該有應對吧?”有人不甘心地問。
回答他的,隻有沉默。隴右的消息他們也略有耳聞,但那更讓他們心寒——如果大將軍需要分兵應對隴右,那麼荊北的援軍,恐怕更加遙遙無期。
“諸位,”徐晃撐著桌案,緩緩站起,身形竟有些搖晃,“我等受國厚恩,奉命守土。樊城雖困,然城在人在。明日……或許便是決戰之期。傳令下去,將所有剩餘糧草,儘數做成飯食,讓還能站起來的士卒,飽餐一頓。餘者……聽天由命吧。”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明日,若敵軍攻城,凡後退一步者,斬!凡棄械投降者,斬!我徐公明,當與樊城共存亡!”
“願隨將軍死戰!”眾將起身,嘶聲應道,眼中卻難掩絕望。
同一輪明月下,樊城外的聯軍大營,卻是另一番景象。
聯軍大營,中軍帳。
趙雲、陸遜並肩而立,望著沙盤上標注得密密麻麻的樊城布防圖。連日來,他們並非無所作為。除了持續施加壓力,更通過各種渠道,將城中斷糧、疫病、逃亡的消息不斷放大,以箭書射入城中,動搖軍心。更通過俘虜的魏軍士卒和城中潛出的細作,對城內布防、士氣、尤其是那幾段危牆的情況了如指掌。
“據最新情報,徐晃已將最後存糧分發,意圖做困獸之鬥。城中可戰之兵,已不足五千,且大半虛弱。北門危牆段,守軍最為薄弱,因那裡直麵我軍土山與拋石機陣地,傷亡最重。”陸遜指著沙盤上一點,“今夜又有一名魏軍隊率縋城來降,言徐晃明日將集結殘兵,做最後抵抗,其本人將坐鎮北門。”
趙雲撫須,目光沉靜:“徐公明真義士也。惜乎明珠暗投,為司馬懿效死。如此忠勇之將,若能生擒招降,於我大漢,善莫大焉。”
陸遜搖頭:“觀其近日所為,死誌已堅。且其家眷皆在洛陽,恐難屈服。牧州,破城時機已至,不可再拖。隴右薑維攻勢正猛,曹真已有動搖之象。若我等能速破樊城,則宛城門戶洞開,司馬懿東西不能兼顧,全局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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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言有何破城良策?強攻雖可下,然傷亡必重,且恐徐晃狗急跳牆,焚毀糧草軍械,或做殊死反撲。”趙雲道。他愛惜士卒,不願做無謂犧牲。
陸遜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強攻為下,智取為上。我有一計,或可事半功倍。”
他詳細道來:“我軍可於今夜子時,選三千死士,多備沙袋、木板、鉤援,從北門危牆兩側同時發起猛攻,吸引守軍注意。同時,命拋石機集中轟擊危牆兩端,進一步製造混亂與壓力。”
“待守軍主力被吸引至北門,我軍另一支精兵兩千,由熟知水性的士卒帶領,從上遊泗水漢水支流,流經樊城東)悄然而下,以牛皮囊渡水,潛至東側水門。水門防守本已鬆懈,我可令前日俘獲的魏軍降卒已願效命者)叫門,詐稱襄陽援軍送糧小隊冒死突破封鎖至此。守門軍士饑餓惶恐,見是‘自己人’,又聞有糧,極可能中計開門。一旦門開,我軍銳士即刻奪門,搶占水門及附近城牆,接應後續部隊入城!”
“與此同時,”陸遜手指點向城南,“命文聘水軍,大張燈火鼓噪,做出欲從南麵強攻的態勢,進一步分散守軍兵力。三管齊下,虛實結合,樊城可一鼓而下!”
趙雲聽完,眼中精光閃爍:“聲東擊西,暗度陳倉,兼以詐門亂心。伯言此計,深得兵法之妙!然執行需極精準,各部協同至關重要,尤其那詐門一環,風險不小。”
“正是。”陸遜正色道,“故需挑選最膽大心細、熟悉魏軍口令服飾之降卒為首,許以重賞,其家眷可由我方妥善安置。奪門之士,需最勇猛敢戰之輩,由得力將領統率,一往無前。”
趙雲沉吟片刻,決然道:“好!就依伯言之計!今夜子時行動!奪門主將,可由我帳下牙門將張翼擔任,此人沉穩勇決,堪當大任。伯言統籌全局,我親臨北門督戰,吸引徐晃主力!”
計議已定,聯軍大營立刻緊張而有序地準備起來。挑選死士,準備器械,調配兵力,傳達指令……一切都在夜幕掩護下悄然進行。
五月十一,子時。
沒有月亮,星鬥無光,正是夜襲的絕佳時機。
“冬!冬!冬!”
北門外,聯軍陣中突然響起震天戰鼓!緊接著,數十架拋石機同時發射,燃燒的火油罐和巨石劃破夜空,狠狠砸在北門城牆及兩側,爆起團團火光和煙塵!
“敵襲!北門!”城頭響起淒厲的警報和慌亂的奔跑聲。
早已潛伏至城下的三千聯軍死士,在盾牌掩護下,扛著雲梯、沙袋,如同潮水般湧向城牆,尤其是那幾段搖搖欲墜的危牆!喊殺聲驟然響起,箭雨交織,滾木擂石轟然落下,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白熱化。
徐晃果然親自坐鎮北門,儘管身體虛弱,但甲胄俱全,持刀立於城樓,嘶聲指揮。殘存的魏軍士卒在求生的本能和將領的督戰下,爆發出最後的凶悍,拚命抵抗。城上城下,瞬間屍橫遍地。
幾乎在北門激戰正酣的同時,城南漢水江麵,文聘水軍戰船齊出,火把通明,鼓號震天,做出大規模登陸強攻的架勢,引得南門守軍緊張萬分,頻頻告急。
而真正的殺招,卻在東側。
泗水入漢水河口上遊三裡處,兩千聯軍精銳口銜枚、馬摘鈴,悄無聲息地登上了數十艘蒙著深色篷布的小船和無數牛皮囊筏。帶隊將領張翼,手持短戟,目光冷峻。隊伍前方,是三名換了魏軍衣甲、神色既恐懼又興奮的降卒。
小船和皮筏順流而下,借著水聲和夜色掩護,如同幽靈般漂向樊城東水門。水門處隻有十餘名饑疲不堪的魏卒把守,注意力早已被北門和南麵的巨大動靜吸引。
“什麼人?!”聽到水響,一名哨兵有氣無力地喝問。
皮筏上,為首的降卒用帶著襄陽口音的魏軍腔調,壓低聲音急道:“兄弟!莫放箭!我們是胡質將軍派來的!冒死衝破吳狗水軍封鎖,送來五十石糧!快開門接應!後麵可能有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