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巴帶著最後的燥熱舔舐著洛陽城。大將軍府內,冰鑒散發的絲絲涼氣勉強維持著書房的適宜,卻驅不散司馬懿眉宇間那層凝而不散的思慮。
司馬昭將一份剛剛謄抄好的名錄輕輕放在父親案頭,低聲道:“父親,潁川陳氏在北地的主要產業、田莊、鋪麵及可查的關聯家族,已初步厘清。另有十七名與陳家過往甚密、或有姻親、門生關係的官員、士人名錄在此。按父親吩咐,罪名已大致擬就,多為‘附逆不軌’、‘侵占民田’、‘虧空庫帛’等,證據……正在加緊搜集補全。”
司馬懿沒有立刻去看名錄,手指在光潔的案幾上輕輕叩擊著,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聲響。“陳珪老兒現在何處?”
“已隨文聘水軍船隻抵達江夏南部,據報被陳砥接入荊西安置,具體地點不明。但其家眷分散先行者,亦有部分抵達。”司馬昭答道,“陳家留在北地的,主要是旁支遠親、部分仆役、以及大量無法立刻變現的田產屋舍。其核心財富,尤其是曆年積攢的金玉、錢帛、古籍珍玩,恐怕已隨陳珪或通過其他渠道轉移大半。”
“預料之中。”司馬懿並無意外之色,“陳珪若連這點後路都不留,也不配執掌潁川陳氏數十年。我們能留下的,是‘名’與‘地’。名,是叛逆之名;地,是故土基業。這就夠了。”
他終於拿起那份名錄,目光快速掃過上麵一個個或顯赫或陌生的名字,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潁川陳氏這棵大樹,根深葉茂,豈是一刀能斬斷的?我們此番,要做的不是斬斷,而是‘修剪’。剪掉那些伸得太遠、長得太歪的枝椏,留下主乾和聽話的旁支,再嫁接上我們的人。陳氏這塊招牌,在潁川、在中原士林,還是有些分量的。”
司馬昭若有所悟:“父親的意思是……不趕儘殺絕,而是分化、收編,將陳氏剩餘的勢力,化為我用?”
“不錯。”司馬懿放下名錄,“立刻動手,按名單抓人抄家,聲勢不妨鬨大些,讓所有人都看到‘附逆’的下場。但對於那些罪行較輕、或者隻是沾親帶故、且態度恭順願意悔改的,可以網開一麵,甚至酌情‘保全’其部分家業。記住,抓人抄家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要讓人知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更要讓那些還在搖擺觀望的世家看清楚,與司馬氏作對,陳氏就是前車之鑒;但若肯低頭合作,既往不咎,甚至還能分一杯羹。”
他頓了頓,補充道:“陳氏留下的田產,大部分收歸官有,但可以拿出一小部分,分賞給此次‘剿逆有功’的將士和地方上積極配合的豪強。至於那些空出來的官職……正是我們通過‘特科’選拔的寒門士子,以及忠心可靠的新進官員,填補進去的好機會。”
司馬昭眼睛一亮,由衷讚道:“父親此計,一舉數得!既嚴懲了叛逆,震懾了人心,又安插了自己人,收買了地方,還將陳氏的殘餘價值榨取殆儘。兒臣佩服!”
“這隻是開始。”司馬懿目光幽遠,“經此一事,中原士族必然人人自危,內部也會分化。我們要做的,就是利用這種分化和恐懼,加快‘特科’士子的任用,讓他們在地方上紮根,逐步替換掉那些盤根錯節、心思難測的舊勢力。同時,對於願意合作的世家大族,也要給予適當的利益和尊重,分化拉攏,不能一味打壓。這其中的分寸,你要仔細體會,把握好。”
“兒臣謹記。”司馬昭躬身應道,又想起一事,“父親,宮中那邊,皇帝近日似乎安靜了許多,除了偶爾去華林園‘散心’,多在顯陽殿讀書,與黃皓等人密談的時間也少了。太醫署那邊報,皇帝仍稱眠淺驚悸,需靜養。是否……他知難而退了?”
司馬懿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曹叡不是輕易放棄的人。他的安靜,或許隻是在等待,或者……已經有了方向,正在暗中準備。華林園……他若真對那裡念念不忘,便由他去。隻要他還在洛陽,還在我們眼皮底下,翻不出天去。不過,宮禁守衛,尤其是華林園一帶,可以借‘保護聖駕’之名,再加強一些。他若真想做什麼,遲早會露出馬腳。”
他揮了揮手,示意司馬昭可以退下處理陳氏事宜。書房重歸寂靜,隻有冰鑒融化滴水的細微聲響。司馬懿獨坐案前,目光再次落在地圖上,手指從洛陽滑到荊北,又從荊北滑到隴右,最後停留在鄴城。
陳砥在荊北站穩了腳跟,薑維在隴右舔舐傷口,曹纂在鄴城看似安分……各方勢力都在這夏末的餘熱中,或明或暗地調整、積蓄、博弈。表麵平靜的湖水之下,暗流從未停歇。
“秋霜降時,方知百草凋。”司馬懿低聲自語,眼中寒光凜冽,“就讓這夏日最後的喧囂,再持續片刻吧。待秋風起時,該清掃的,總要清掃乾淨。”
他提起筆,開始批複各地送來的例行公文,神色恢複了一貫的沉靜與專注。仿佛剛才那一番足以決定無數家族命運、影響中原格局的謀劃,不過是日常瑣事中的一樁。權力巔峰的冷酷與從容,在這位老人的身上,體現得淋漓儘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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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縣軍府內,氣氛肅穆而凝重。蘇飛手臂纏著繃帶,臉色因失血和疲憊而略顯蒼白,但腰杆依舊挺得筆直,正向陳砥詳細彙報那夜接應與突圍的每一個細節。
“……末將無能,未能護得陳家諸位周全,折損了三十七名弟兄,請將軍降罪!”蘇飛單膝跪地,聲音沉痛。
陳砥快步上前,雙手將蘇飛扶起,沉聲道:“飛將軍何罪之有?若非將軍臨危不亂,指揮若定,又得文聘將軍及時策應,此番恐已全軍覆沒,陳公亦難幸免。將軍與麾下將士,皆是有功之臣!陣亡將士,厚加撫恤,其家眷由官府奉養。受傷者,全力醫治,不得有誤!”
他語氣誠摯,目光掃過堂下其他幾位參與了行動的將校,見人人帶傷,神情疲憊卻堅毅,心中亦是感慨與痛惜並存。這些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百戰精銳,折損任何一個,都令他心痛。
“陳公及幸存族人,可已安頓妥當?”陳砥問一旁的馬謖。
馬謖點頭:“已在夷陵西南一處隱秘山莊安頓,周夫人親自安排了人手照料,一應物資供應皆從優,且加強了外圍警戒。陳公雖受驚嚇,但身體無大礙,隻是對折損的族人與護衛,深感悲痛與愧疚,數次向屬下表示,願傾其所有,補償陣亡將士家眷。”
陳砥歎了口氣:“陳公高義。補償之事,稍後再議。眼下要緊的是善後與防備。”他看向蘇飛,“魏軍此番設伏,顯然是早有預謀。周武雖未得全功,但必不甘心。邊境一帶,尤其是江夏北部,需加倍警惕。飛將軍傷勢未愈,暫且留在編縣休養,防務暫由輔匡將軍接手。石敢的斥候隊,要繼續擴大偵察範圍,密切監視魏軍動向,尤其是江夏魏軍與洛陽之間的信使往來。”
“諾!”蘇飛、馬謖及在場將校齊聲應命。
“另外,”陳砥沉吟道,“經此一事,司馬懿必不會善罷甘休。中原其他家族,恐將人人自危。我們與‘澗’組織的聯絡要更加隱秘,對中原的滲透支持策略,也需重新評估。幼常,你擬一份詳細的報告,將此次接應行動的得失、中原局勢的新變化、以及後續策略建議,呈報宛城趙牧州與建業龐令君、徐中書。”
“屬下明白。”馬謖應下。
陳砥又處理了幾件緊要軍務,直到日頭偏西,眾人才陸續散去。書房內隻剩下他一人時,他才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湧上心頭。不僅是身體的勞累,更有精神上的重壓。救出陳珪,固然是信義之舉,也保住了吳國在中原士林中的名聲,但代價慘重,且徹底激怒了司馬懿。未來的荊北,恐怕將麵臨更大的壓力。
他走到窗邊,望著院中開始泛黃的梧桐樹葉,心中思念起夷陵的妻兒。周蕙上次來信,說兒子陳垣已能坐穩,咿呀學語,甚是可愛。家,是他征戰殺伐、權謀斡旋中,最溫暖寧靜的港灣。但也正是為了守護這個家,守護更多像他一樣的家庭,他必須站在這裡,麵對所有的風浪。
“將軍,夷陵來信。”親兵隊長輕手輕腳地進來,呈上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函,封皮上是周蕙清秀的字跡。
陳砥精神一振,接過信,迅速拆開。信中的內容一如既往,詳實而溫暖:夷陵官學擴建順利,“學館”已迎來第一位願意公開講學的避居名士;改良水車在三個鄉試用效果顯著,秋收可望增產;“格物院”的工匠開始嘗試改進織機;兒子又學會了新的動作,見到父親畫像會伸手去摸……信的末尾,周蕙筆觸溫柔地寫道:“聞北境有事,心甚憂之。然知君必能妥處。家中一切安好,垣兒日長,頗類君幼時模樣。秋日漸涼,望添衣食,善自珍攝。妾與垣兒,日夜盼君安歸。”
沒有過多追問軍務凶險,隻有全然的信任、支持與掛念。陳砥心中暖流淌過,連日來的緊繃與沉重似乎被這封家書悄然撫平了些許。他將信仔細折好,貼身收起,仿佛從中汲取了新的力量。
他坐回案前,開始給周蕙回信。筆下不再是冷硬的軍務彙報,而是帶著溫度的家常絮語,詢問兒子細節,關心夷陵瑣事,也簡單提及自己安好,讓她勿憂。寫罷封好,他想了想,又抽出一張紙,快速勾勒了幾筆——一個簡單卻神似的、戴著虎頭帽的娃娃笑臉。這是根據周蕙信中描述想象的兒子的樣子。他將這簡筆畫也封入信內,命親兵即刻送出。
做完這些,陳砥重新將目光投向地圖和公文。疲憊仍在,但眼神已重歸銳利與堅定。前路固然艱難,但他有需要守護的人,有並肩作戰的袍澤,有穩固的後方。這個夏末,荊北經曆了風雨洗禮,但根基未損,鬥誌未消。撫平傷痕,加固根本,方能應對即將到來的、更嚴峻的挑戰。
顯陽殿後的密室中,空氣凝滯而沉悶。曹叡麵前攤開著三樣東西:一張用極細的墨線精確勾勒出長方形凹痕輪廓、並標注了尺寸寸許長,三分寬,深約半厘)的宣紙;一方通體瑩白、溫潤如脂的羊脂玉胚;以及一套小巧而精良的刻刀、磨石等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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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皓侍立一旁,連呼吸都放得極輕。他麵前也有一張紙,上麵畫著一方印章的式樣——螭龍盤鈕,印體方正,底部是反寫的“文帝行璽”四個篆字,旁邊還標注了大小,與曹叡所繪凹痕尺寸驚人地吻合。這是他從一名已離宮隱居、當年曾數次為曹丕鈐蓋此印的老宦官口中,費儘周折才套問出來的確切形製。那老宦官記憶模糊,但對此印樣式印象深刻,因為曹丕晚年對此印尤為偏愛。
“大小、形製皆對得上。”曹叡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與一絲顫抖,“那凹痕,果然是為這方‘文帝行璽’私印所設!”
他拿起那塊質地極佳的羊脂玉胚,入手微涼。這是黃皓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從宮外弄來的上等玉料,價值不菲,且未經過任何雕琢。
“陛下,仿製先帝私印,乃是大忌。一旦有失……”黃皓忍不住低聲提醒,聲音充滿了恐懼。
“朕知道。”曹叡打斷他,目光死死盯著玉胚,“但這是唯一的鑰匙。真印不知流落何處,或許早已被司馬懿收走,或許被父皇藏於彆處。朕等不起,也找不到了。隻能用這個‘鑰匙’,去試試那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