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非沒有猶豫和恐懼。仿製父皇私印,形同篡逆,是對父皇的大不敬。若此事泄露,司馬懿無需其他罪名,僅此一條就足以將他廢黜甚至處死。但相比於坐以待斃,眼睜睜看著江山社稷徹底落入司馬氏之手,他寧願冒險一搏。那“先帝後手”,是父皇留下的最後希望,他必須打開它!
“所需工具都已備齊,陛下……真要親自動手?”黃皓看著那些鋒利的刻刀,擔憂更甚。曹叡雖通文墨,但雕玉刻印乃是匠人之技,豈是易事?何況玉質堅硬,極易崩裂,一旦失手,前功儘棄,玉料也難以再尋。
“朕幼時曾隨將作監大匠學過幾日雕琢,略通皮毛。此印形製古樸,線條剛勁,或許……朕能模仿一二。”曹叡沒有十足把握,但此刻已無退路。他不能讓任何外人知曉此事,隻能自己動手。他示意黃皓將門窗再次檢查是否關嚴,然後淨手,凝神靜氣,拿起最小的刻刀,對照著圖樣,小心翼翼地在玉胚一端劃下第一道淺痕。
刻刀與玉石摩擦,發出極其細微卻刺耳的聲響。曹叡全神貫注,額角很快沁出細密的汗珠。黃皓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出,隻能不斷用絲帕為他擦拭汗水,同時警惕地聽著門外動靜。
時間在寂靜與緊張中緩慢流逝。窗外天色由明轉暗,又由暗轉明。曹叡幾乎不眠不休,餓了隻胡亂塞幾口糕點,渴了喝一口清水,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那方小小的玉胚上。失敗了一次——下刀稍重,崩掉了一小塊玉料,他心疼得幾乎暈厥,但很快穩住心神,換了一麵重新開始。
第二日黃昏,當最後一筆印文刻完,用極細的砂石和水慢慢打磨掉毛刺後,一方雖略顯生澀、細節不夠圓潤、但大體形製已備的“文帝行璽”仿印,終於出現在曹叡布滿細小傷口和血泡的手中。
他顫抖著拿起印,在準備好的朱砂印泥上輕輕按勻,然後用力蓋在一張白紙上。
鮮紅的“文帝行璽”四個篆字赫然在目!儘管筆力不如真印雄渾,轉折處略顯僵硬,但乍看之下,已足以亂真,尤其是尺寸分毫不差!
“成了……成了!”曹叡長舒一口氣,幾乎虛脫,但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黃皓也激動得老淚縱橫,連忙將印和試蓋的紙張小心收好,又將所有工具和廢料仔細清理,不留痕跡。
“陛下,印已成,下一步……”黃皓低聲問。
曹叡靠在椅背上,閉目喘息片刻,才緩緩道:“等。等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等一個……宮中足夠‘熱鬨’,能讓司馬昭的人分心的時機。”
他睜開眼睛,望向窗外又開始積聚的烏雲。夏季的雷雨,總是說來就來。而宮中製造一點“熱鬨”,對於有心人來說,也並非難事。
“你去準備幾樣東西……”曹叡對黃皓低聲吩咐了幾句。黃皓邊聽邊點頭,眼神中閃爍著決然與忠誠。
仿印已成,鑰匙在手。隻待時機合適,便要插入那把沉寂多年的“鎖”中。無論那後麵藏著的是希望還是更大的絕望,曹叡都已決心一探究竟。宮中的暗湧,隨著這方仿印的誕生,驟然加速,向著未知的深淵滑去。
上邽的秋意比中原來得更早一些,晨風已帶上了明顯的涼意。征西將軍府校場上,呼喝之聲卻震天響,熱氣騰騰。
薑維親自監督著“斬鋒營”新一批選拔士卒的考核。經曆過安定郡的挫折,他非但沒有消沉,反而更加堅定了“精兵固本”的信念。舊的“斬鋒營”需要補充,更需要從訓練、裝備、戰術上全麵升級。他擴大了選拔範圍,不僅從軍中擇優,也在隴右本地羌漢子弟中招募驍勇機敏之輩,待遇從優,但考核極其嚴苛。
校場上,數百名精壯漢子正在接受著攀越障礙、長途奔襲、弓弩射擊、近身格鬥等多重考驗,人人拚儘全力,汗水浸透衣衫。薑維身著簡便戎裝,穿梭其間,不時駐足觀察,或親自示範指點。他神色嚴肅,目光如炬,所到之處,士卒無不更加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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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這批苗子不錯,底子好,吃得苦。”負責具體選拔的“斬鋒營”新任副統領接替受傷的高煥)跟在薑維身邊,低聲彙報。
薑維點點頭:“寧缺毋濫。‘斬鋒營’日後是我軍插入關中的尖刀,必須個個以一當十。訓練科目要再加強,尤其是山地潛行、偽裝偵察、小隊配合與應急撤離。裝備上,已向成都請求撥付最新的一批勁弩、輕甲和特製鉤索、火折等物,務必儘快配發到位。”
“諾!”
離開校場,薑維又來到城外的軍器監。這裡同樣是一片繁忙景象,工匠們在官吏督導下,加緊打造、修複兵甲器械,尤其是箭矢和守城器具。薑維特彆關注了幾處改進後的弩機和一種新試製的、便於攜帶的折疊盾牌的進度。
“軍械乃士卒之膽,不可有絲毫馬虎。用料要足,工藝要精,驗收要嚴。”薑維對負責的官員叮囑道。
隨後,他馬不停蹄,又去查看了城外的屯田和新開墾的坡地。隴右地廣人稀,糧秣補給一直是大問題。薑維大力推行軍屯,並鼓勵民間墾荒,減免賦稅,引進蜀中相對先進的農具和耕作技術。時值夏末,田地裡粟麥長勢尚可,但薑維臉上並無多少喜色。
“雨水還是不足。要督促各地,加緊修繕水渠,挖掘水窖,以防秋旱。”他對隨行的農官吩咐道。隴右的民生,直接關係到軍心能否穩固,根基能否紮實,他不敢有絲毫懈怠。
傍晚時分,薑維才回到府中。楊儀已在書房等候,見他回來,遞上一份文書:“伯約,成都回文到了。蔣公琰、費文偉原則上同意你鞏固隴右、暫緩大規模滲透的建議,已下令益州增調一批糧秣軍資,不日即可起運。他們也讚同加強情報網絡建設,尤其是與關中反抗勢力的聯係,所需經費和人手,可由你酌情調配,定期彙報即可。”
薑維接過回文細看,心中稍安。朝廷的支持和理解,對他至關重要。
“另外,”楊儀壓低聲音,“我們派往關中,嘗試與‘韓當’所述的其他幾股反抗勢力建立聯係的人,已有初步回音。其中兩股願意在暗中提供一些情報和有限幫助,但要求絕對保密,且目前不願公開與蜀國關聯。還有一股,態度曖昧,需要進一步接觸。這是他們提供的一些關於關中駐軍換防、糧草囤積點的零星信息,雖不完整,但或有價值。”說著,遞上一張寫滿密語的紙條。
薑維接過,仔細看了,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些反抗勢力,或許力量微弱,但他們對本地地形、民情的熟悉,以及對司馬氏統治的天然抵觸,是我們難以替代的優勢。要保持聯係,給予適當支持錢糧、少量武器),但不可操之過急,更不能暴露他們。我們要的是一張埋在關中地下的、靜默而堅韌的網,而不是一堆立刻點燃卻很快熄滅的火把。”
楊儀深以為然:“正是此理。還有一事,高煥隊長今日已能勉強起身,神智也清醒了許多。他堅持要見將軍。”
薑維立刻起身:“我去看他。”
病房內,高煥半靠在榻上,臉色依舊蠟黃,但眼神已有了神采。見到薑維進來,掙紮著想行禮,被薑維快步上前按住。
“將軍……末將……愧對將軍信任,未能完成任務,還折損了那麼多弟兄……”高煥聲音嘶啞,充滿愧疚。
“不,你們已經儘力了,帶回了重要的信息和教訓。”薑維坐在榻邊,溫言道,“活著回來就好。好好養傷,隴右和‘斬鋒營’,還需要你。”
高煥眼中含淚,用力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什麼,急道:“將軍,有件事……末將突圍前,在那處疑似李歆隊長最後抵抗的營地附近,曾瞥見遠處山坳裡,有不同於魏軍製式的旗幟一閃而過,顏色暗紅,圖案看不太清,但似乎……像是某種商隊的標誌,又不太像。當時情況危急,未及細查,不知是否與李歆隊長他們有關……”
薑維神情一凜:“暗紅色旗幟?商隊標誌?”他立刻記下這個細節,“你好好回想,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我會派人沿著這個線索再去查探。”
雖然希望渺茫,但任何與李歆小隊相關的線索,他都不會放過。
離開病房,天色已完全黑透。薑維獨自走上城樓,望著北方漆黑一片的曠野。那裡是關中,是長安,是洛陽,是漢室舊都所在,也是無數將士魂牽夢縈卻血染疆場的地方。
秋風吹動他的披風,獵獵作響。手中的劍柄傳來熟悉的冰冷觸感。挫敗感仍在,前路依然漫長凶險,但隴右的根基正在一寸寸夯實,“斬鋒營”的利刃正在重新磨礪,關中地下無聲的網正在悄然編織。
他相信,隻要手中劍利,心中火不熄,總有破關而出、克複中原的一日。這個夏末,隴右在沉默中積蓄的力量,必將成為未來席卷關中風暴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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