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陽殿密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昏黃的燭光下,曹叡和黃皓如同兩尊石像,屏息凝神地注視著案幾上那個冰冷的金屬盒。距離那場雷雨夜冒險已過去數日,曹叡幾乎每日都要將這盒子取出摩挲端詳,卻始終不敢、也不知如何打開。盒子嚴絲合縫,除了邊緣那道細若發絲的縫隙,再無任何開口或紋飾,敲擊之聲沉悶,顯然內裡並非空心。
“陛下,這幾日老奴暗中查訪,詢問了數位曾在將作監服役、通曉金石機巧的老匠人,皆言此等密閉金屬匣,若非有特定鑰匙孔竅,便可能是用‘榫卯秘鎖’或‘水銀封口’之法閉合。”黃皓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不確定,“前者需對應形狀的鑰匙插入隱藏孔眼旋轉;後者則更麻煩,需以特定溫度烘烤盒身某處,令內部水銀膨脹或流動,觸動機關開啟。但若強行破壞,盒內之物恐會自毀。”
曹叡眉頭緊鎖。父皇心思縝密,留下此物,斷不會讓人輕易得手。鑰匙?除了那方仿製的私印,再無其他線索。難道開啟之法,也與那方印有關?他再次拿起仿印,仔細審視印鈕螭龍盤繞)和印體側麵,試圖找出任何可能的凹點、紋路或異常之處,卻一無所獲。
“水銀封口……”曹叡喃喃,目光重新投向金屬盒。他忽然想起幼時曾聽父皇提起過,江東有巧匠善製“陰陽秘盒”,一陰一陽,陰盒需以陽匙開,陽盒需以陰匙啟,且往往需輔以特定條件,如溫度、時辰、乃至……聲音?
他心中一動,拿起金屬盒,湊到耳邊,用手指關節極輕地、在不同位置叩擊。叩擊聲基本一致,唯有在盒子底部中心偏左一寸處,聲音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差異,更悶一些。
“此處!”曹叜眼中閃過亮光,示意黃皓將燭火挪近。兩人仔細查看那個位置,在光滑的金屬表麵,借著搖曳的燭光斜照,似乎能看到一圈比發絲還細、若非刻意尋找絕難察覺的圓形痕跡。
“像是……被焊死或特殊處理過的小孔?”黃皓不確定道。
曹叡沒有回答,他回想起那夜開啟石板機關時,是在仿印嵌入、雷聲震動之際。震動……聲音……溫度?他嘗試將仿印倒轉,用印鈕螭龍)的某個突出部位,對準那細微圓痕,輕輕按壓——毫無反應。他又嘗試將盒子底部靠近燭火烘烤,但不敢太久,怕損壞內物,同樣無效。
難道需要特定的聲音頻率?曹叡苦思。父皇晚年召見江東方士……方士多通奇技淫巧,或許……
一個近乎荒誕卻可能是唯一答案的念頭,驀然劃過腦海。他猛地抬頭,看向黃皓:“去找!立刻去找!宮中舊檔,或者尚存的老樂工、老內侍,查問父皇晚年,尤其是病重前那段時間,可曾特彆喜愛或經常聆聽某支樂曲、某個音調?哪怕隻是一個簡單的音節、一段特殊的鐘磬之聲!”
黃皓先是一愣,隨即恍然,眼中也迸發出希望:“陛下是說……開啟此盒,可能需要特定的‘音鑰’?”
“極有可能!”曹叡心跳加速,“那江東方士或許擅音律,與將作監大匠合作,設下了這聲紋機關!快去!”
黃皓不敢怠慢,立刻躬身退出,去發動他那些隱秘而脆弱的關係網絡。
密室中重歸寂靜。曹叡獨自對著金屬盒和仿印,心潮起伏。希望似乎就在眼前,卻又隔著一層無形的、需要特定密碼才能打開的屏障。這種咫尺天涯的感覺,比毫無線索時更令人焦灼。
他強迫自己冷靜,將盒子小心收好。無論裡麵是什麼,他現在能做的,隻有等待黃皓的消息,以及繼續扮演好那個“憂思過度、需要靜養”的傀儡皇帝。司馬懿的監控無處不在,任何異常的激動或頻繁的私下動作,都可能引來懷疑。
秋日的陽光透過高窗的縫隙,在密室地麵投下幾縷微光,映照出空氣中漂浮的細小塵埃。曹叡坐在光影交界處,一半麵容隱在暗影中,眼神卻亮得灼人。他已經抓住了命運的線頭,現在,需要的是解開第一個結的耐心與契機。
夷陵城西,毗鄰長江的一處清幽山莊,白牆黛瓦掩映在開始泛黃的楓林之中。這裡原本是某個南下避亂士族的彆業,如今被周蕙出麵征用,稍加修繕,用來安置陳珪一行。
山莊書房內,爐香嫋嫋,驅散著秋日清晨的微寒。陳珪身著寬鬆的深衣,坐在鋪著軟墊的胡床上,麵前攤開著一幅用素絹精心繪製的中原地形草圖,上麵用蠅頭小楷標注著密密麻麻的地名、勢力範圍、以及一些隻有他自己才懂的符號。
馬謖坐在他對麵,神情專注,不時提筆在旁邊的竹簡上記錄要點。周蕙則坐在稍遠處的窗邊矮榻上,麵前擺著一架小巧的算盤和幾本賬冊,看似在核對著夷陵工坊的收支,實則也在凝神傾聽。她參與此類密議,既是陳砥的信任,也是因為她自身卓越的政務能力和對大局的敏銳。
“……潁川郡內,除我陳氏本家,尚有長社鐘氏、鄢陵庾氏、陽翟郭氏等,皆樹大根深。鐘氏與我陳家世代姻親,關係最密,此次我家遭難,鐘氏雖未受直接牽連,但也頗受猜忌,其族長鐘毓鐘繇之子)為人謹慎,或可暗中爭取,但需極其小心。”陳珪的聲音緩慢而清晰,帶著曆經滄桑後的平和,手指在地圖上相應位置點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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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南郡,袁氏雖衰,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其旁支散落各地,對司馬氏強征其族田私兵之事,多有怨言。其中有一支居於平輿,主事者名袁亮,頗有膽識,曾暗中遣人向我表示過對司馬氏的不滿,可列為重點接觸對象。”
“至於東海王氏,”陳珪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其與司馬師之秘藏關聯,老朽之前亦有耳聞。王氏族長王雄此處借用)年事已高,性情淡泊,但其子王祥曆史上以孝聞名,此時應尚年輕)名聲漸起,頗有清譽。王家近年來確受司馬昭打壓,族中亦有怨氣,然其門風嚴謹,恐不喜暗中勾結之事。接觸需以‘道義’‘名教’為切入,或可經由與其交好的名士迂回進行。”
馬謖飛速記錄,心中不斷評估著這些信息的價值與風險。陳珪不愧是浸淫中原政壇數十年的老手,對各家底細、人物性情、利益糾葛了如指掌,且分析鞭辟入裡。這些情報,比“澗”組織之前費儘心力搜集的零散信息,要係統、深入得多。
“陳公所言,價值連城。”馬謖停筆,由衷道,“隻是如今司馬懿對中原控製日緊,各地耳目眾多,與這些家族聯絡,風險極大。依公之見,當以何種方式為宜?”
陳珪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沉吟道:“直接派人聯絡,易被察覺。可效古之‘驛傳’之法,但需更為隱秘。其一,利用商隊。中原與荊襄、江東貿易未絕,可挑選絕對可靠之商賈,以行商為名,攜帶無字密信或特定信物,於約定時間地點,與對方指定之人‘偶遇’交易。其二,利用遊學士子。中原士子常有遊學四方者,可資助或安排可靠寒門士子,以遊學訪友為名,接近目標家族子弟,於詩酒唱和、談經論道間,傳遞信息或觀察動向。其三,也是最穩當卻最慢的,是通過早已南下、散居荊吳的中原士人故舊,由其寫信回鄉,以家常問候、探討學問為掩飾,夾帶暗語。”
他看了看周蕙,又道:“周夫人在夷陵興辦文教,廣納賢士,此乃絕佳平台。可有意邀請一些出身中原、品行端方且對故土有所牽掛的避居名士,來夷陵講學或定居。他們與家鄉的聯係,往往更為自然,不易引人懷疑。”
周蕙聞言,點頭道:“陳公此議甚好。夷陵學館正需名師,妾身可留意操辦。既能增益地方文教,又能……一舉多得。”她語帶雙關,馬謖與陳珪皆會意。
馬謖將陳珪的建議一一記下,準備與“澗”組織現有渠道結合,製定更周密穩妥的聯絡方案。他知道,有了陳珪這塊“活地圖”和這些切實可行的建議,吳國對中原的滲透,將從之前的“盲目撒網”進入“精準投放”的新階段。
窗外,一陣秋風吹過,卷落幾片紅黃相間的楓葉,飄落在窗欞上。山莊內安靜祥和,與北方中原那肅殺緊張的氛圍,恍如兩個世界。但在這寧靜之下,一張針對司馬氏統治的、更加精細而堅韌的情報與人心之網,正在悄然編織。舊雨陳珪)帶來的新知,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雖未激起驚濤駭浪,卻已漾開層層擴散、影響深遠的漣漪。
子午嶺餘脈,層林儘染秋色。一處隱蔽的山坳裡,幾頂破舊的皮帳篷散落著,嫋嫋炊煙升起,很快被山風吹散。這裡便是“黑虎寨”臨時的落腳點。寨中人不多,約三四十,多是衣衫襤褸、麵有菜色的漢羌混雜的漢子,兵器也五花八門,透著一股窮困卻又彪悍的氣息。
寨主是個約莫四十歲的粗豪漢子,自稱“黑虎”,左頰一道猙獰的刀疤,眼神卻並不渾濁,反而帶著山民特有的機警與桀驁。此刻,他正眯著眼,打量著眼前這位自稱是“西邊來的皮貨商”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