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陽殿密室的燭火,將那枚冰涼的虎符映照得幽光流轉。“如朕親臨,影衛聽調”八個古篆,仿佛帶著父皇最後的體溫與囑托,烙在曹叡的手心,卻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希望是真的。一支三千人的秘密精銳,直隸於天子,遊離於司馬懿掌控的龐大軍事體係之外。這是父皇為他,為這搖搖欲墜的曹魏江山,埋下的最後一著暗棋,一把藏在鞘中多年、淬著劇毒的匕首。
可希望之後,是無儘的冰冷現實。
三千人,在動輒十萬計的洛陽內外駐軍麵前,如同投入沸水的雪片。更致命的是,他,大魏皇帝曹叡,如今是這顯陽殿中最高貴的囚徒。殿外層層疊疊的,是司馬昭“忠心耿耿”的衛戍;宮城各門,是把守著司馬懿心腹將領;洛陽城外,是聽命於大將軍府的諸軍大營。他連走出這道殿門都要經過“許可”和“護送”,如何能將虎符送出?如何能聯絡上那些分散隱藏、隻認虎符不認人的“影衛”?
玉匣中的那些“罪證”,同樣如此。它們是武器,卻需要擲出的力量和角度。在司馬懿掌控一切言論、監察天下的此刻,這些抄錄的紙片,如何才能避開無數耳目,送到那些尚存忠義之心的朝臣、將領、或是天下士民麵前?隻怕剛露出苗頭,便會招致雷霆般的清洗與毀滅。
“陛下……”黃皓的聲音嘶啞,他看著皇帝從最初的激動狂喜,到此刻的麵如死灰、眼神空洞,心中痛如刀絞,“老奴……老奴或許可以想辦法……”
曹叡緩緩搖頭,打斷了他。他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黃皓蒼老而忠誠的臉上,聲音乾澀:“你能有什麼辦法?送飯的小宦官?灑掃的老宮人?每一個進出顯陽殿的人,隻怕祖宗三代都被司馬昭查得清清楚楚。任何一點異常,都會引來滅頂之災。”他太了解司馬懿父子的手段了,那是細致到令人窒息的控製。
他將虎符緊緊攥在手中,指節發白。這代表了力量與希望的符節,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戰栗。擁有它,卻無法使用它,這種痛苦,遠比一無所有更加折磨。
“父皇……您給了兒臣一把鑰匙,卻沒告訴兒臣,鎖孔在銅牆鐵壁之外,而兒臣……被鐵鏈鎖在了牢籠之中。”曹叡低聲呢喃,語氣中充滿了無儘的悲涼與自嘲。他仿佛能看到父皇在病榻上寫下密詔時,那混合著期望、憂慮與無奈的複雜眼神。父皇或許預見到了司馬懿的威脅,卻未必能完全預見到,自己會被壓製到如此地步,連動用這最後手段的機會都如此渺茫。
密室陷入死寂。隻有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劈啪聲,和窗外永不停歇的、象征著被監視的秋風嗚咽。
不知過了多久,曹叡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黃皓,你說,如果朕現在突然‘病重’,甚至‘病危’,會怎麼樣?”
黃皓猛地抬頭,眼中充滿驚恐:“陛下!萬萬不可!司馬懿巴不得您……您若真有事,他立刻就能扶持宗室幼子,甚至……甚至更進一步!屆時,曹氏江山,就真的……”他說不下去,老淚縱橫。
“是啊,他巴不得。”曹叡嘴角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所以,朕不能‘病’,更不能‘死’。朕得好好活著,活得比他們都久,活得……讓他們時刻不安。”他的眼神重新凝聚起光芒,那是被絕望淬煉過的、更加冰冷堅硬的光。
“虎符和證據,是利器,也是毒藥。現在用不出來,不代表永遠用不出來。”曹叡慢慢說道,仿佛在說服自己,“司馬懿權勢滔天,但他不是神。他會老,會死,他的黨羽會有縫隙,天下大勢會有變化。吳國在南方虎視眈眈,蜀國在隴右不斷滲透,中原世家心懷怨望……這些都是變數。朕要等,要忍,要像父皇叮囑的那樣,‘隱忍待時’。”
他將虎符小心地貼身藏好,然後拿起玉匣,再次翻看那些地圖和證據抄錄。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茫然,而是像最耐心的獵人,審視著自己的獵物和陷阱。
“洛陽周邊……芒山南麓的廢棄磚窯,洛水故道的荒村,邙山北坡的獵戶莊……”曹叡的手指在地圖碎片上緩緩移動,記憶著每一個可能隱藏著“影衛”聯絡點或集結地的位置,“這些地方,必然也有司馬懿的耳目。直接聯絡,風險太大。”
他沉吟片刻,看向黃皓:“我們雖然出不去,但消息未必進不來。司馬懿監控朕,監控你,但他監控不了所有人,尤其是那些看起來最不可能的人。”
黃皓若有所悟:“陛下的意思是……”
“宮中那些最低等的雜役、漿洗、火工,他們背景單純,每日進出,反而可能不被特彆注意。”曹叡低聲道,“當然,不能直接接觸。需要找一個絕對可靠、且能接觸到這類人而不被懷疑的中間橋梁……”
他的目光落在密室的牆壁上,仿佛能穿透宮牆,看到外麵那個龐大而森嚴的宮廷。“我們需要時間,需要機會,更需要……運氣。”他聲音漸低,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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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如同風中殘燭,但他必須護著這點微光,在無儘的黑暗與寒風中,等待那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燎原的星火。哪怕等待本身,就是一種淩遲。這就是他,曹魏皇帝曹叡,在武耀八年深秋,所麵臨的絕境與抉擇。
大將軍府的地圖室內,燈火通明。巨大的洛陽及近畿地形沙盤旁,司馬懿手持一根細長的竹鞭,如同一位冷酷的棋手,在審視著棋盤上每一顆棋子的位置。
“顯陽殿,內外共七重明暗崗哨,每兩個時辰輪換一次,人員交錯,口令一日三變。曹叡與黃皓,一舉一動,皆在記錄。”司馬昭站在一旁,指著沙盤上代表皇宮的區域,詳細彙報,“黃皓近三日接觸過的所有宮人,共二十三名,已全部納入監控。其中,三名負責送膳的小宦官,背景有新發現,其一人的表兄在芒山南麓的磚窯做過工;另一人的遠房親戚是洛水荒村的村民。已派人暗中控製其家人,並對其本人進行更嚴密監視。”
司馬懿微微頷首,竹鞭移向沙盤上幾處被用紅色小旗標記的地點:“這幾處,是根據曹丕時期異常工程記錄、以及曆年人口流動的隱秘節點推斷出的,最可能隱藏‘影衛’的地點。邙山北坡獵戶莊、芒山南麓磚窯區、洛水故道三處荒村、還有伊闕關附近兩處廢棄的屯田兵營。都布置好了嗎?”
“回父親,已按您的吩咐,以‘稽查盜匪、整頓地方’為名,向這些區域增派了‘巡防’兵力,明鬆暗緊。每處都安排了精銳暗樁,混入當地或偽裝成行商、獵戶,日夜監控,一有異動,半個時辰內即刻調集附近駐軍合圍。”司馬昭語氣自信,“另外,通往這些地點的所有主要道路、小徑、乃至可能的山間獸道,都已設下暗哨和路卡,盤查雖不嚴厲,但足夠記錄所有可疑行蹤。”
“很好。”司馬懿放下竹鞭,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沉沉的夜色,“曹叡拿到了東西,就像餓狼聞到了肉腥。他一定會想辦法聯絡外界,調動那支影子力量,或者拋出那些所謂的‘罪證’。我們要做的,就是在他伸出爪子的那一刻,毫不留情地砍斷它,並且順藤摸瓜,將他可能依靠的所有力量節點,連根拔起。”
他的聲音平靜,卻蘊含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殺意。“通知各處,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草驚蛇。要讓他覺得,他的小動作似乎有效,讓他的人‘僥幸’傳遞出消息,或者‘成功’接頭……然後,在他們認為最安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再收網。”
“父親是要……引蛇出洞,一網打儘?”司馬昭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
“不錯。”司馬懿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曹叡現在是我們籠中的鳥,但他心裡還想著天空。我們要做的,不是把籠子鎖得更死,而是給他一個看起來像是裂縫的出口。等他奮力擠出來,以為重獲自由時,才會發現,外麵是更堅固、更致命的捕網。”
他頓了頓,補充道:“宮中的監控繼續,但要故意留出一些看似可以利用的‘縫隙’,比如……那幾個背景有疑點的小宦官,可以讓他們偶爾‘疏忽’,或者製造一些讓他們能短暫脫離視線、傳遞小物件的‘意外’。尺度要把握好,既要讓曹叡和黃皓看到希望,又不能讓他們起疑。”
“兒臣明白!定會安排得滴水不漏。”司馬昭躬身應道。
“還有,”司馬懿的目光重新投向沙盤,“對朝中那些可能與曹叡暗通款曲、或者對現狀不滿的老臣,如高柔、蔣濟、乃至閉門的夏侯玄,也要加強監控,但手段要更隱蔽。必要時,可以散播一些流言,比如‘陛下病體恐有不豫’、‘宮中似有異動’之類,觀察他們的反應,看看是否有沉不住氣的魚兒會主動跳出來。”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關於荊北、隴右局勢的簡報,快速瀏覽了一下,隨手丟在一邊。“吳蜀小醜,疥癬之疾。眼下首要,是徹底鏟除洛陽城內、天子身邊任何可能的不穩定因素。隻要中樞穩固,四海皆不足懼。”
司馬昭深以為然。父親總是能抓住問題的核心,在狂風暴雨將至時,依然穩坐釣魚台,將一切威脅都計算在內,並布下層層反製。
地下的監聽密室內,校尉依舊守在銅漏鬥旁,記錄著顯陽殿方向傳來的每一個可疑聲響。書房中,司馬懿處理著仿佛永遠也批不完的公文,神色如常。洛陽城的街市上,巡夜的兵丁敲著梆子,一切仿佛都與往日無異。
但一張無形卻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已經以皇宮為核心,以那些可能隱藏著先帝秘密力量的地點為節點,悄然張開。網上塗滿了致命的粘膠,靜候著那隻困在籠中、卻心向蒼穹的囚龍,伸出他第一隻試探的爪子。
秋風更烈,卷起滿城枯葉,仿佛在為這場即將到來的、無聲卻慘烈的獵殺,奏響淒厲的序曲。洛陽的夜空,無星無月,隻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預示著黎明前最深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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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洛陽沉浸在最深沉壓抑的博弈中時,帝國的邊疆與南方,命運的齒輪也在按照自己的軌跡轉動,隻是此刻,它們的光芒被中央那場即將爆發的風暴所掩蓋。
上邽,征西將軍府。
薑維看完了“山鷹”小隊帶回的啞巴穀探查報告,以及那塊血跡斑駁、字跡殘缺的麻布。書房內氣氛凝重如鐵。李歆小隊遭遇魏軍伏擊,凶多吉少,這本是預料中最壞的結果,但當證據確鑿地擺在麵前時,依然令人心頭沉痛。那些都是他親手選拔、寄予厚望的兒郎。
“‘東…黑水…洞…三…急…’。”薑維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目光投向牆上一幅更為詳細的關中東北部及並州西南邊地的地形圖。黑水?洞?是指黑水河附近的某個洞穴?還是地名就叫“黑水洞”?“三”是指三天路程?還是第三個洞穴?“急”自然是情況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