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令,”薑維的聲音帶著沙啞,卻異常堅定,“以‘斬鋒營’精銳為主,另選熟悉並州邊地情形的向導,組織一支不超過二十人的小隊,攜帶足量補給和應對惡劣地形的裝備,秘密前往並州西河郡與上郡交界地帶,尋找名為‘黑水’的河流或地名,重點探查沿岸洞穴。生要見人,死……要找到遺骸,帶回他們的東西。行動務必隱秘,避免與魏軍發生衝突,以搜尋為第一要務。”
他走到窗前,望著北方陰沉的天空。李歆小隊用生命換來的線索,絕不能就此斷絕。哪怕隻有一線希望,哪怕隻是為了帶回戰友的遺骨,了卻袍澤之情,他也必須派人去。這是他的責任,也是對那些忠魂的交代。隴右的秋風中,又一支小隊將帶著渺茫的希望與沉重的使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群山以北。
夷陵山莊,書房。
馬謖將一份密報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密報來自汝南,經由商隊輾轉傳回,內容簡短:袁亮已收到“貨物”,未有明確回複,但其家族近日暗中變賣部分邊緣田產,並開始將一些族中年輕子弟以“遊學”為名,送往豫州南部及荊北方向。同時,袁家控製的那處綢緞莊,近日采買了少量江東特有的染料和絲線。
“魚兒聞到了餌香,開始擺尾了。”馬謖對坐在對麵的陳珪低聲道,臉上並無太多喜色,隻有謹慎,“隻是不知,這擺尾是表示願意上鉤,還是在試探水溫,甚至……是故布疑陣。”
陳珪撚須沉吟:“袁亮性烈而多疑,有此反應,已屬不易。變賣田產,疏散子弟,是為後路計,亦是向我等示以決絕之意。采買江東物料,或許是準備建立更穩定的私下聯絡渠道。然其至今未有隻字回複,可見仍在權衡,亦或防備隔牆有耳。我們不可催促,隻需保持渠道暢通,偶爾傳遞一些無關緊要卻顯誠意的消息即可。此時,耐心比急切更有力。”
馬謖點頭:“陳公所言甚是。已令商隊下次北上時,夾帶些許關於江東近期文壇雅事、以及荊北屯田新法的簡要介紹,不談軍政,隻論風物民生,繼續潤物無聲。”
周蕙從門外進來,手中拿著一卷賬冊,聞言接口道:“夷陵學館已騰出兩處清淨小院,可供南來士子暫居。所需書籍、筆墨、及一應日用,皆已備妥。隻待客至。”
陳珪看著眼前這對默契的年輕主事者馬謖與周蕙),心中感慨。南方的力量,正在這種紮實而低調的積累中,一點點凝聚、滲透。與洛陽那令人窒息的高壓和即將到來的慘烈碰撞相比,這裡更像是在精心培育一株幼苗,期待它將來能長成參天大樹,蔭蔽一方,甚至撼動北方的根基。
隻是,北方的風暴若起,南方這片看似寧靜的天空,又能晴朗多久?天下這盤棋,牽一發而動全身。
洛陽的陰影,如同不斷擴散的墨漬,悄然浸潤著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無論是隴右山間追尋袍澤遺骸的孤影,還是荊楚之地編織情報網絡的細語,都無法完全擺脫那來自權力中心、日益沉重的壓力與即將爆發的瘋狂。
顯陽殿的夜晚,似乎比以往更加漫長寒冷。曹叡裹著厚重的錦袍,獨自坐在沒有點燈的寢殿內,隻有窗外廊下宮燈透入的微弱光線,勾勒出他僵直如石像的輪廓。
虎符緊貼胸口,冰冷堅硬,硌得生疼,卻也讓他保持著一絲危險的清醒。父皇的密詔,那些證據抄錄,地圖上的標記,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反複盤旋。每一條看似可能的路徑,最終都指向司馬懿那森然冷笑的麵孔和無處不在的羅網。
黃皓下午悄悄告訴他,那個負責送午後點心的矮胖小宦官,今日在將食盒遞給他時,手指似乎不經意地碰了他手心一下,眼神也有瞬間的閃爍。隨後,黃皓在食盒底層的暗格夾縫裡,發現了一小卷用米粒粘住的、極薄的絹紙,上麵沒有任何字跡。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試探。或許,是某個對司馬氏不滿、又僥幸未被完全監控的底層宮人,在極端隱秘的情況下,向他這個皇帝傳遞的、極其微弱的聯係可能。也或許……這正是司馬懿父子布下的、一個精心偽裝的陷阱。那絹紙無字,正說明對方的極度謹慎,或者,是在等待他先給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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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叡的心跳得很快。希望,哪怕隻有一絲絲,也如同毒藥般誘人。他太想抓住點什麼了,太想證明自己不是完全的無能為力。他甚至開始幻想,是否父皇當年還留下了其他不為人知的暗中助力,正在某個角落等待著他的召喚?
但理智很快如同冰水澆下。司馬懿是何等人物?他會留下如此明顯的漏洞?那個小宦官看似憨厚的麵容下,藏著的是忠誠還是毒牙?這無字的絹紙,是投石問路,還是請君入甕?
他想起父皇密詔中最後那句:“若時機未至,或勢不如人,則隱忍待時,切不可輕舉妄動,反遭其害。”字字千鈞。
隱忍待時……他已經在隱忍,忍了太久,忍到幾乎忘記了自己還是皇帝。可時機在哪裡?勢,何時才能相宜?難道要等到司馬懿老死?等到司馬昭也羽翼豐滿?那時,曹氏江山,還剩下多少?他曹叡,是否早已變成一具塚中枯骨,或者一個被隨意廢立的玩偶?
痛苦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有力量,卻無法使用;他有希望,卻不敢觸碰;他是天子,卻不如囚徒。
窗外的秋風,呼嘯著穿過宮殿的飛簷,發出淒厲的嗚咽,仿佛無數冤魂在哭泣,在訴說著這個王朝日益沉淪的悲劇。曹叡仿佛能看到,父皇創業的艱辛,祖父橫掃六合的雄姿,更早之前,漢家四百年江山的輝煌與傾覆……最終,都化為眼前這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用力推開一道縫隙。冰冷的夜風立刻灌入,吹散殿內沉悶的空氣,也讓他滾燙的頭腦稍稍冷卻。
不能急。絕對不能急。
任何一點冒進,都可能將父皇最後留下的這點翻盤希望,徹底葬送。可能讓那些或許真的還在暗中等待的忠義之士,白白犧牲。可能讓自己真的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他將那卷無字絹紙就著窗外微弱的光看了看,然後走到燈燭旁,毫不遲疑地將其點燃。火焰騰起,瞬間吞噬了那微弱的可能,也焚掉了他心中剛剛升騰起的那點躁動。
“黃皓。”他聲音平靜地喚道。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門外的老宦官立刻悄聲進來。
“今日送點心的小宦官,以後不必再讓他靠近顯陽殿。找個不起眼的由頭,把他調到最偏遠、最無關緊要的地方去。”曹叡吩咐道,語氣淡漠,聽不出任何情緒。
黃皓心中一凜,明白了皇帝的選擇,低聲道:“老奴明白。”
“另外,”曹叡走到案前,鋪開一張宣紙,提起筆,卻久久未曾落下。最終,他手腕微動,寫下了一句看似無關痛癢的詩:“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曹丕《燕歌行》中的句子)筆跡平穩,不見波瀾。
“把這幅字,明日掛到外間書房去。”曹叡將筆放下,仿佛用儘了力氣。
黃皓雙手接過,看著紙上那熟悉的先帝詩句,再看看皇帝那平靜得近乎死寂的側臉,心中一酸,幾乎落淚。他知道,皇帝這是在做給可能窺探的眼睛看,是在繼續扮演那個“憂思過度、寄情詩書”的傀儡。同時,或許也是在用父皇的詩句,來堅定自己隱忍的決心。
“陛下……保重龍體。”黃皓哽咽道。
曹叡沒有回頭,隻是揮了揮手。黃皓躬身退下,輕輕帶上了門。
寢殿內重歸黑暗與寂靜。曹叡獨自站在窗前,任憑寒風拂麵。虎符的冰冷透過衣物傳來,證據地圖的內容在腦中清晰無比。
希望還在,隻是被深埋;利劍仍在,隻是暫入鞘。
他望著北方司馬懿大將軍府的方向,眼中再無彷徨與痛苦,隻剩下一種近乎殉道者的冰冷與決絕。
“司馬仲達……朕,會等。等到你露出破綻的那一天,等到這鐵籠出現裂縫的那一刻。或許那時,朕已白骨成灰,但父皇留下的這把火……一定會燒起來。”
“這江山,是曹氏的江山。這血,是武皇帝、文皇帝傳下來的血。隻要朕還有一口氣在,隻要這枚虎符還在……大魏,就不會亡於爾等之手!”
低聲的誓言,消散在凜冽的秋風中,無人聽聞。隻有天邊那輪被濃雲遮蔽、掙紮著透出些許慘淡光暈的下弦月,默默注視著這座囚禁著真龍、卻也孕育著最後風暴的宮殿。
夜,還很長。冬天,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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