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耀八年的雪,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紛紛揚揚又下了兩日,將洛陽宮城徹底裹進一片肅穆的銀白之中。顯陽殿飛簷下的冰淩垂掛如劍,在偶爾透出的慘淡天光裡泛著冷硬的色澤。殿內地龍依舊保持著那份克製的溫暖,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和墨錠研磨後的清苦氣息。
曹叡坐在臨窗的書案前,麵前攤開著鐘繇的《薦季直表》拓本,手中狼毫飽蘸濃墨。他臨摹得極認真,每一筆起承轉合都力求與拓本上那曆經歲月滄桑依舊筋骨分明的字跡相合。這已是他今日臨的第三張紙。專注,是他對抗無邊孤寂與內心灼燒的唯一武器,也是維持“靜養”表象最堅固的盔甲。
筆鋒行至“臣繇言”的“言”字最後一捺,需用力送出,展現出鐘元常那份恭謹中隱含的力道。曹叡凝神,腕力下沉,筆鋒穩穩劃過紙麵。然而,就在捺筆將收未收的瞬間,他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很輕微,幾乎難以分辨,但落在紙上的墨跡,到底還是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不自然的洇散。
筆停住了。
曹叡盯著那處瑕疵,目光凝固。呼吸在那一刹那似乎也停滯了。殿內炭火偶爾劈啪,遠處隱約傳來宮人踏雪清掃的簌簌聲,一切都那麼平常。隻有他自己知道,內心深處某塊堅冰,在這一刻,“哢嚓”一聲,裂開了一道細縫。
不是動搖,不是放棄。而是一種更深刻、更生理性的疲憊,如同冰層承受了太久重壓後,從內部產生的、無可避免的應力裂紋。他太累了。日複一日的扮演,無時無刻的警惕,將一切情緒、希望、憤怒、恐懼都死死壓入心底最深處,用理智的寒冰層層封凍。這需要消耗何等巨大的心力?他的身體本就不算強健,這數月來的精神煎熬,早已透支了他的精力。此刻,這握筆的手,這維係著他最後一點體麵與內在秩序的書寫,終於露出了力不從心的痕跡。
他緩緩放下筆,將那張染了瑕疵的宣紙輕輕團起,丟入一旁盛放廢紙的銅盆。動作依舊平穩,沒有一絲火氣。然後,他重新鋪開一張新紙,鎮紙壓平,再次提筆,蘸墨。
這一次,他寫得比之前更慢,更用力。每一個點畫,都仿佛要用儘全身的力氣去雕琢。他要將那裂痕重新凍住,用更強的意誌力。然而,就在他專注於筆鋒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孤獨感,毫無征兆地洶湧而來。他仿佛置身於一片無邊無際的冰原,四周隻有呼嘯的風雪和死寂的黑暗。父皇、母後、那些曾被他信任依賴的臣子……都已遠去,或者早已變了模樣。他是皇帝,是這龐大帝國名義上的至尊,卻也是這宮城之中最孤獨的囚徒。無人可以訴說,無人可以依靠,連最細微的情緒波動都必須精確計算後才能流露。
這份孤獨,比任何明槍暗箭都更蝕骨。
他強迫自己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筆下的字跡上,用古人的筋骨來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精神。但內心深處,那冰層下的裂痕,已然存在。
與此同時,在遠離顯陽殿核心區域的宮廷西北角,冰窖庫房所在的院落。積雪被匆忙鏟開一角,露出青黑色的凍土。兩個穿著臃腫舊棉袍的低等宦官,正縮著脖子,在廊簷下避風,一邊嗬著白氣搓手,一邊低聲嘀咕。
“……真他媽晦氣,大冷天的攤上這事。”一個瘦高個抱怨道。
“誰說不是呢。”另一個矮壯些的接口,聲音壓得更低,“胖子也是倒黴,平日裡看著挺靈醒一人,怎麼就能掉進那沒凍實的池子裡?撈上來時那個樣子……嘖嘖,渾身青紫,話都說不利索了。”
“聽說一直說胡話?說什麼了?”瘦高個好奇心起。
矮壯宦官警惕地四下看看,才湊近些道:“含含糊糊的,就聽見什麼‘陛下’、‘信’、‘冷’……還有‘鑰匙’?聽不真切。燒得跟炭火似的,今兒天沒亮就咽氣了。李公公吩咐了,趕緊抬出去,彆臟了宮裡的地兒。”
“鑰匙?什麼鑰匙?”瘦高個疑惑。
“誰知道呢!許是燒糊塗了亂喊。”矮壯宦官撇撇嘴,“反正人沒了,草席一卷,從西偏門抬出去了事。這鬼地方,凍不死也得嚇死。”
兩人又抱怨了幾句天氣和差事,跺跺腳,重新拿起鏟子,不情願地繼續去清理院中的積雪。他們沒注意到,廊柱另一側的陰影裡,黃皓正佝僂著身子,抱著一包新領的銀霜炭,僵立在那裡,仿佛一尊石像。他蒼老的臉埋在厚厚的毛領中,隻有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瞬間湧起巨大的驚駭,隨即又被更深沉的恐懼死死壓住。
冰窖……跌入冰池……高燒胡話……“陛下”、“信”、“鑰匙”……今晨已死,草席裹屍抬出宮外……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黃皓的心臟。那個矮胖的、曾經試圖向陛下傳遞“無字信”的小宦官!他果然不是意外調職,他的死,更絕非意外!那是警告,是最冷酷的清除。司馬昭的人,一直在盯著,哪怕是一個早已被調離核心、看似無關緊要的棋子,隻要有過一絲可疑的舉動,最終都難逃滅口的下場。而他們清除得如此乾淨利落,借口如此自然——“失足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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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皓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比這冰窖附近的嚴寒更甚。他抱著炭包的手微微顫抖,指節發白。他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慌,絕不能慌。陛下還在顯陽殿等著他。
他調整了一下表情,重新耷拉下眼皮,恢複了那副老邁遲緩的模樣,抱著炭,一步一步,穩穩地朝著顯陽殿的方向走去。腳步踏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宮巷裡,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獨。
回到顯陽殿,黃皓如同往常一樣,將炭交給小內侍去添加,自己則走到曹叡身邊,低聲稟報炭例已領回。曹叡“嗯”了一聲,筆鋒未停。
黃皓垂手侍立在一旁,看著皇帝挺直卻單薄的背影,和他筆下那力透紙背卻隱隱帶著一絲僵硬的字跡。幾次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直到曹叡臨完一頁,放下筆,端起溫著的藥碗時,黃皓才仿佛想起什麼閒事般,用那平板無波的嗓音,輕聲說道:
“陛下,老奴方才去領炭,聽說……冰窖那邊,前兒夜裡有個笨手笨腳的內侍,不當心跌進了未凍實的冰水池裡,撈上來就不中用了,今早沒了。已經拖出宮去了。”
曹叡端著藥碗的手,頓在了半空。
殿內一片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和窗外寒風掠過簷角的嗚咽。
半晌,曹叡緩緩將藥碗送到唇邊,一飲而儘。藥汁很苦,但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喝下去的隻是白水。他將空碗遞給黃皓,拿起一旁的絹帕,慢慢擦了擦嘴角。
“是嗎。”他吐出兩個字,聲音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天寒地凍,是要小心。”
然後,他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目光落回拓本上,似乎準備繼續臨帖。仿佛黃皓剛才說的,隻是一件宮裡每日都可能發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黃皓躬身接過藥碗,退到一旁。他低垂的眼簾下,掩藏著深深的憂慮。他了解陛下,越是平靜無波,往往意味著內心的風暴越是劇烈。那個小宦官的慘死,陛下聽懂了,完全聽懂了。這不僅是警告,更是示威——在這座宮城裡,沒有什麼能真正逃過司馬父子的眼睛,生死,隻在對方一念之間。
曹叡的筆再次落下,這一次,筆鋒穩得出奇,甚至比之前更加剛勁。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胸腔裡那顆心,如同被浸入了方才聽聞的冰池之中,徹骨的寒,與一股壓抑到極致的、冰冷的怒火,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凍裂,又幾乎要將他焚燒。
冰隙已現,寒意徹骨。這囚籠,比他想象的,更加密不透風,也更加……血腥。
大將軍府的書房,門窗緊閉,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的風雪與嚴寒。地龍燒得極旺,暖意融融,空氣中飄散著上等銀炭無煙無味的溫熱,以及書卷和墨香沉澱的氣息。與顯陽殿那份刻意維持的“微溫”相比,這裡才是真正的溫暖如春。
司馬懿並未穿著厚重的裘服,隻一襲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緙絲半臂,坐在鋪著軟墊的胡床上。他麵前是一張紫檀木棋枰,上麵星羅棋布,是一局已近中盤的黑白棋局。他執黑,對手的位置空著,仿佛他正在與一個無形的弈者對局。
司馬昭侍立在一旁,低聲彙報著,語氣帶著幾分謹慎與探詢。
“……燕王曹宇)府上,這幾日確有不少人走動。除了幾位慣常交好的宗室子弟,還有兩位在太學掛職的清流博士,以及一位從譙縣來的、據說是曹氏遠支的族老。私下議論‘國本’之言確有,燕王聽聞後,未曾公開斥責,隻吩咐門下‘謹言慎行’。兒臣推斷,曹宇未必有異心,但流言入耳,心中難免有所活動。”
司馬懿目光落在棋盤一角,拾起一枚黑子,並未立刻落下,隻在指間緩緩摩挲。“曹子丹曹真)早逝,曹休庸碌,宗室之中,曹子桓曹丕)諸子凋零,唯餘曹叡。曹宇作為武皇帝之子,血緣既近,又無劣跡,被人惦記也是常理。”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讓他活動活動也好。水渾了,有些魚才容易受驚。”
“是。”司馬昭點頭,繼續道,“宮中那邊,冰窖的事已處置乾淨,絕無後患。顯陽殿依舊平靜,曹叡……似乎毫無反應。”
“毫無反應?”司馬懿終於將那枚黑子輕輕按下,落在棋盤一處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卻隱隱呼應著另一邊的勢力,“黃皓將那消息遞進去了嗎?”
“按父親吩咐,那消息是通過‘無意閒談’傳到黃皓必經之路的,他定然聽到了。回顯陽殿後不久,曹叡便知道了此事。”
司馬懿嘴角微微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對棋局走勢的了然。“知道了,卻無反應。是沉得住氣,還是……心已死?”他搖了搖頭,“曹叡非心死之人。他是在忍,用儘一切力氣在忍。忍到我們都以為他真的無計可施,忍到我們鬆懈。”
他抬起眼,看向司馬昭:“既然他如此能忍,我們便給他一點‘鬆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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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昭精神一振:“父親的意思是?”
“之前的法子,加壓於外,是針對常人。”司馬懿緩緩道,“但對曹叡這等心誌堅忍、又多疑敏感之人,一味加壓,反而可能讓他更加警惕,縮回殼中。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著窗外庭院中被積雪壓彎的竹枝。“讓人在宮中,找一兩個資曆老、背景乾淨、平日不多言不多語,看起來最是‘老實本分’的老人——比如,守書庫的那個王太監,或者負責打掃先帝舊居的劉嬤嬤——在他們可能‘偶然’與黃皓或其他顯陽殿親近宮人碰麵時,低聲感慨幾句。”
司馬昭仔細聽著。
“感慨的內容嘛,”司馬懿沉吟道,“可以是‘大將軍近日為邊境冬防和年關賞賜之事勞神,連宮裡走動都少了’,也可以是‘聽說邙山大營近日在整訓,宮城禁衛似是比前些日子鬆了些許,許是天冷,人也憊懶了’,或者‘年關將至,宮裡上下都盼著鬆快鬆快,上頭的管教想也……唉,不說了’。”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要似有若無,要欲言又止,要像是憋不住的老實人私下裡的真心話。重點是傳遞一個信息:監控在‘客觀上’可能出現了‘鬆懈’,原因是外務繁忙、天寒懈怠、或年關節慶。”
司馬昭眼睛發亮:“父親此計高明!若曹叡得知監控或有鬆懈,他那顆被壓抑太久的心,很可能蠢蠢欲動。哪怕他不全信,也可能會做一些極細微的試探!而我們隻需外鬆內緊,甚至故意在邙山等外圍監控點露出一兩分‘懈怠’的跡象,誘他上鉤!”
“不錯。”司馬懿走回棋枰前,看著自己方才落下的那顆黑子,“但火候要掌握好。‘鬆懈’隻能是傳聞,是感覺,不能是確鑿的事實。我們的網,要撒得更開,更隱蔽。重點監控那些‘影衛’可能藏匿的地點,以及高柔、蔣濟等老臣的府邸。一旦曹叡動用他得到的力量,或者試圖與外界聯絡,我們必須第一時間察覺,並順藤摸瓜,一網打儘。”
“兒臣明白!這就去安排!”司馬昭領命,匆匆離去。
書房內重歸寂靜。司馬懿獨自站在棋枰前,目光落在縱橫交錯的紋路上。曹叡就像這棋盤上被困住的一條大龍,看似還有眼位,實則氣數將儘。他現在要做的,不是繼續緊逼叫吃,而是故意賣個破綻,假裝去搶占邊角實地,誘使對方為了做活而貿然出動,從而露出更多的斷點和破綻。
“曹叡啊曹叡,”司馬懿低聲自語,手指輕輕拂過冰涼的玉石棋子,“你能忍,老夫便陪你忍。但人心如火,壓抑越久,反彈時便越容易失控。老夫給你一點‘希望’的光,看你是能謹守本心,按捺不動,還是忍不住伸手去抓……哪怕隻是指尖輕微的一顫,也足以讓老夫看清你的底牌,和你手中那點籌碼,究竟有多少分量。”
窗外,雪勢漸小,但天色依舊陰沉。大將軍府的庭院中,仆役們開始懸掛預備過年用的燈籠,幾點紅色在皚皚白雪中格外醒目,卻驅不散那彌漫在洛陽上空、無形的肅殺與寒意。一場更為精巧、更為致命的“誘捕”,在雪幕的掩映下,悄然張開了網。
並州,西河郡與上郡交界,黑水河畔無名岩洞深處。
寒冷,是無孔不入的敵人。岩羊和他的小隊已經在洞穴深處這條越來越狹窄、曲折的裂隙中搜尋了近兩個時辰。火把的光搖曳不定,映照著嶙峋的岩壁和腳下濕滑的凍土。空氣稀薄而渾濁,帶著一股陳年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淡淡鏽蝕般的味道。每個人的呼吸都化作濃濃的白霧,胡須和眉毛上結滿了冰霜。
“頭兒,這裂縫到底通到哪兒?再往前,人都快擠不過去了。”一名隊員側著身子,艱難地挪動,聲音在狹窄的空間裡顯得悶悶的。
岩羊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火光照亮的一小片區域。那裡,裂縫陡然收緊,幾乎被幾塊巨大的、棱角分明的落石堵死,隻在最下方留出一個不到兩尺高、需要趴伏才能通過的縫隙。而就在那縫隙邊緣的岩壁上,他看到了——不止一個,而是好幾個,用尖銳石塊反複刻畫、重疊在一起的、指向縫隙內部的箭頭標記!
這些標記比之前發現的更加淩亂、急促,刻痕深深嵌入岩壁,有些甚至帶著暗紅色的、早已乾涸的疑似血跡。更重要的是,就在最大的一塊落石與岩壁的夾縫裡,半掩在碎土和冰碴中,有什麼東西反射著微弱的、非岩石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