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羊的心猛地一跳。他示意隊員遞過一把短柄鶴嘴鋤,小心翼翼地清理那片碎土。隨著冰碴和泥土被剝落,那東西露出了更多——那是一塊深色的、邊緣不規則的東西,大部分被凍結在冰裡。他用匕首輕輕刮去表麵的薄冰,火光湊近。
所有圍過來的隊員,呼吸都在那一刻屏住了。
那是一塊木牌,質地是軍中常用的硬木,已被凍得發黑發脆,邊緣有燒灼和利器劈砍的痕跡。最觸目驚心的是,它隻有半塊,斷裂處參差不齊。但就在那殘留的半塊上,依稀可辨用刀刻出的、屬於季漢軍中部曲標識的紋路,以及一個雖然模糊、卻仍能勉強辨認的刻字——“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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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馬的……身份牌?”一名隊員聲音發顫。
岩羊用凍得麻木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將那半塊木牌從冰中取出。冰冷刺骨,卻仿佛有千鈞之重。木牌背麵,靠近斷裂處,似乎還有更小的、用刀尖勉強劃出的痕跡,但已經磨損得難以辨認。
“是李司馬小隊的……至少有人到過這裡,而且經曆了激烈的……掙紮或戰鬥。”岩羊的聲音乾澀,他舉起火把,照向那個被箭頭瘋狂指向的、黑黢黢的縫隙,“這些箭頭,這木牌……他們在告訴我們,進去,或者……裡麵有什麼。”
希望,如同這黑暗洞穴中的火把,驟然亮起,卻映照出前方更加深不可測的黑暗與未知。這縫隙之後,是幸存者的最後庇護所,還是另一處絕望的墳墓?是終於能找到袍澤的線索,還是踏入另一個致命的陷阱?
“清理入口,小心落石。準備繩索和短刃。”岩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將半塊木牌小心收進貼身皮囊,“無論如何,我們必須進去看看。”
小隊成員沉默而迅速地行動起來。沒有人說話,但每個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堅定的光芒。漫長的追尋,無數次的失望,終於在此刻觸摸到了一絲確鑿的痕跡。無論前方是生是死,是團聚還是收殮,他們都必須給那支失蹤的兄弟隊伍,一個交代。
荊北,夷陵山莊。
炭盆燒得正旺,將書房烘得暖意宜人,與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和遠處的雪線形成鮮明對比。陳珪披著一件厚實的棉袍,與馬謖對坐,周蕙坐在稍側的位置,麵前攤開著剛剛譯出的密信。
信是袁亮通過最新一次商隊夾帶回的,用了更複雜的雙層隱語。譯出後的內容讓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袁亮在信中依舊沒有直接言辭,但通篇透露出一種在壓力下尋求突破的急切。他確認收到了“新錦”金寶),並暗示“錦色甚佳,解了燃眉之急”。隨後,他提供了一條看似與“錦”無關、實則價值可能更大的信息:司馬昭麾下有一位頗受信任的郎中,姓賈,具體職責涉及對中原部分郡縣官吏的監察考評。此人家中有一寵妾,其兄弟在汝南平輿城內經營著一家不小的賭坊,名為“得意樓”。此人嗜賭如命,且賭運極差,近年來虧空巨大,欠下不少印子錢,正四處籌錢填補窟窿,行事已有些不顧體麵,口風也鬆。袁亮“偶然”聽聞,此人對姐夫賈郎中)的公務時常抱怨,嫌其“管得寬”、“油水少”。
信末,袁亮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句:“聞‘得意樓’近日欲盤出,價甚廉,惜乎非正經營生,恐汙清譽。”
馬謖手指輕輕敲著案幾:“袁亮這是在給我們指路。通過這個賭坊老板,或許能搭上那位賈郎中。若能影響賈郎中,至少能在汝南乃至周邊郡縣的‘巡查’力度上,有所轉圜。”
周蕙接口,語氣謹慎:“此計可行,但風險亦高。賭坊之人,多狡黠貪婪,難以控製。且我們遠在夷陵,鞭長莫及。一旦接觸不當,反可能暴露袁亮,甚至牽連我們這條線。”
陳珪咳嗽兩聲,緩緩道:“袁子明袁亮)將此信息送來,既是示好,也是試探。看我們有無能力、有無膽魄經營此類關係。此事確需萬分謹慎。老夫以為,可分兩步:其一,立即通過我們在汝南的可靠眼線,核實‘得意樓’及那老板的情況,確認袁亮所言是否屬實,以及其虧空程度、債權人背景等詳情。其二,在核實之前,絕不輕動。即便核實無誤,如何接觸,由誰接觸,傳遞何種信息,給予何種支持,都需精心設計,最好能與袁亮協同,讓他的人也參與其中,互相監督,也共擔風險。”
馬謖點頭讚同:“陳公所言極是。此事急不得。我們輸送金寶已顯誠意,此番提供門路信息更是厚禮。下一步,當以穩為主,夯實基礎。待核實清楚,再與袁亮共商具體策略。或許……可先從‘借款’或‘購產’入手,以商賈身份接觸,慢慢滲透。”
周蕙見二人已有定計,便道:“核實之事,妾身可令負責北麵商路的管事,借盤賬或貨品查驗之由,前往汝南辦理。他們都是老成之人,知道分寸。”
“有勞夫人。”馬謖拱手。他望向窗外,夷陵的雪不如洛陽那般酷烈,但寒意同樣沁人。“中原滲透,如履薄冰,進一步,便有一步的艱險。然則,若非如此點滴積累,又如何能撼動那看似鐵板一塊的司馬氏根基?”
陳珪也望向窗外,目光悠遠,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回到了那片他生於斯、長於斯,如今卻被迫遠離的中原故土。“是啊,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但每一滴水的落下,都在改變著石頭。”
書房內,炭火靜靜燃燒。遠方,隴右的探險者正麵臨最終的未知;此地,南方的謀劃者則在風險的邊緣謹慎落子。亂世如棋,並非隻有洛陽那盤關乎帝國最高權力的對弈。在更廣闊的棋盤上,無數微小的棋子也在按照自己的軌跡移動,彙聚成時代洪流中,不可忽視的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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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黃昏時分又悄然飄落。起初是細碎的雪沫,漸漸轉為鵝毛般的雪片,無聲無息地覆蓋著宮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屋瓦。顯陽殿早早掌了燈,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在殿內投下溫暖而孤寂的影子。
曹叡用過晚膳和湯藥,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臨帖或看書。他讓黃皓將暖榻移到窗邊,自己裹著厚厚的毛裘,倚在那裡,靜靜看著窗外紛揚的雪花。他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眼眸深處映著雪光,卻空洞得仿佛沒有焦點。
黃皓伺候在一旁,心裡卻像揣了隻兔子,七上八下。下午他去禦膳房傳話時,又“偶然”聽到了新的閒談。這次是守書庫的那位王老公公,年紀很大了,耳朵有些背,正跟一個相熟的老宮人絮叨,聲音不大,但黃皓恰好路過,聽得真切。
“……可不是嘛,老啦,不中用啦。這幾日送文書去前頭,感覺侍衛老爺們都沒先前那麼緊繃著了……許是天冷?還是大將軍忙著年關賞賜和邊鎮的事兒?唉,說不清,總歸是感覺鬆快了點……往年這時候,宮裡也該準備著鬆快鬆快了……”
黃皓當時心跳如鼓,強作鎮定地走過。這話,和之前冰窖宦官暴斃的消息,以及他這幾日確實感覺到的、宮禁巡邏似乎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遲滯感”或許是心理作用,或許是真的),交織在一起,在他心中攪起了巨大的波瀾。
此刻,看著陛下沉靜的側影,黃皓猶豫再三,終於還是上前半步,用他那特有的、平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聲音,低聲道:“陛下,老奴……老奴下午去禦膳房時,偶然聽得守書庫的王老公公與人閒話……”
他將聽到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沒有添加任何自己的揣測,末了,又補充道:“老奴也隻是恍惚覺得,這兩日殿外侍衛換崗,時辰上……似乎比往日略拖遝了那麼一丁點。許是雪天路滑,也可能是老奴老眼昏花,看錯了時辰。”
他說完,便垂手躬身,不再言語,等待皇帝的回應。
殿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隻有雪花撲打在窗欞上的細微聲響,和炭火偶爾的劈啪。
曹叡依舊看著窗外,仿佛沒有聽見。他的目光追逐著一片打著旋落下的雪花,看它最終消失在窗台下方的黑暗裡。黃皓的話,每一個字,都像這片雪花,輕輕落在他的心湖上。不,不是心湖,是冰湖。湖麵早已凍結,但這些話語,卻帶著一絲詭異的溫度,試圖融化那最表層的冰殼。
監控……鬆懈了?因為外務繁忙?因為天寒懈怠?因為年關將至?
可能嗎?
理性,那被他鍛煉得如同寒鐵般的理性,立刻發出了尖銳的警報:陷阱!這絕對是司馬懿的陷阱!老宦官“偶然”的閒談,侍衛“略微”的拖遝,這一切都太刻意,太符合“誘餌”的特征了!司馬懿見他久不動彈,改變了策略,從加壓改為示弱,製造鬆懈假象,引他上鉤!絕不能信!
可是……
內心深處,那被壓抑了太久、幾乎要窒息的、對“行動”和“希望”的渴望,如同被投入一顆火星的乾草堆,猛地竄起一簇微弱的火苗。哪怕明知是誘餌,那“鬆懈”的可能性,就像黑暗中的一絲微光,對久處絕望黑暗中的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萬一……萬一不是陷阱呢?萬一司馬懿真的因為邊境或年關事務短暫分神了呢?萬一這真的是一個稍縱即逝的窗口?
父皇留下的“影衛”,那沉甸甸的虎符,那些觸目驚心的罪證……難道真的要永遠塵封,隨著他一起埋入這冰冷的陵墓嗎?他等得起,但司馬懿的根基一天比一天穩固,宗室的流言一天比一天甚囂塵上,邊境的“緊張”傳聞也一天天傳入耳中……他真的,還有無限的時間可以等待嗎?
兩種力量在他心中瘋狂撕扯。一邊是極致的理智與警惕,冰冷如鐵;一邊是壓抑太久後近乎本能的反抗欲望與渺茫希望,灼熱如火。冰與火交織,幾乎要將他的靈魂撕裂。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黃皓的腰彎得更低,額角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他不知道自己這番話,究竟是福是禍。
終於,曹叡緩緩轉過頭,看向黃皓。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但眼底深處,似乎有某種極其複雜的東西一閃而逝,快得讓人抓不住。
“朕知道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平靜,“雪大天寒,宮中上下難免憊懶。傳朕口諭,顯陽殿內地龍……可稍足些。炭火也不必太過節省。”
黃皓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應道:“諾。”
“至於那些傳聞,”曹叡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語氣淡漠,“不必理會。宮中規矩,自有章程。外朝事務,更有大將軍操勞。朕……靜養即可。”
“諾。”黃皓心中稍定,陛下這是選擇了……繼續隱忍,不為所動。甚至,還特意要求加強殿內取暖,這反而更像是一個貪圖安逸、不問外事的“靜養”皇帝該有的舉動。是在反向示弱,麻痹對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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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退下吧。朕想獨自待會兒。”曹叡揮了揮手。
黃皓躬身,輕手輕腳地退出了內殿,守在外間,心中卻依舊翻騰不已。陛下的平靜,反而讓他更加不安。
內殿中,隻剩下曹叡一人,與窗外無儘的落雪聲。
當黃皓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外間,曹叡一直挺直的脊背,幾不可察地微微鬆垮了一瞬。他伸出手,從貼身的衣襟內,緩緩取出了那枚一直焐在胸口、帶著他體溫的青銅虎符。
虎符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暗而古樸的光澤,上麵的銘文和錯金紋路清晰可見,象征著可以調動三千“影衛”的無上權柄。它那麼小,卻又那麼重。
曹叡將它緊緊握在掌心,金屬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他用力,再用力,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微微顫抖。
他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窗欞上,望著窗外被殿內燈光映出一小片光暈的、不斷飄落的雪花。
“父皇……”他翕動嘴唇,用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氣若遊絲的聲音喃喃,“您說的時機……到底是什麼時候?兒臣……真的還能等到嗎?”
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從他眼角滑落,劃過蒼白冰冷的臉頰,留下一條迅速冷卻的濕痕,最終無聲地滴落在他緊握虎符的手背上,瞬間變得冰涼。
沒有嗚咽,沒有抽泣。隻有這一滴淚,和窗外無邊無際的、沉默的落雪。
隱忍,不是麻木,不是放棄。它是將所有的痛苦、恐懼、渴望、憤怒,都生生吞咽下去,用理智的冰層封凍,用無儘的孤獨來消化。它本身就是最殘酷的刑罰,每時每刻都在淩遲著靈魂。而最大的悲哀在於,即使承受了這一切,可能也換不來任何轉機,最終的結局,或許依然是無聲的湮滅。
顯陽殿的孤燈,在漫天風雪中搖曳,如同一豆微弱而固執的螢火。而遠處,大將軍府的暖閣裡,司馬懿聽完司馬昭關於“誘餌已悉數投放”的回報,緩緩將一枚白玉棋子,輕輕落在棋盤的天元之位,嘴角噙著一絲一切儘在掌握的、冰冷而耐心的微笑。
雪夜漫漫,微光搖曳。冰層下的暗流仍在湧動,凍土下的種子仍在蟄伏。而那看似堅固無比的僵持平衡,其最脆弱的那個支點,已在無聲中,承受了太多太多。隻待某一刻,某一根看似無關緊要的稻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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