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耀九年,正月二十五。
宛城西郊,靜園。
十日時光,在表麵的寧靜與藥香中悄然流逝。園中臘梅已謝,幾株早桃卻綻出了星星點點的粉白花苞,在依舊料峭的春風中微微顫動,為這僻靜的院落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機。
曹叡的身體,在老醫官趙先生濟安堂坐堂,趙雲故交)的悉心調理和靜園精心的照料下,以緩慢但確實的速度恢複著。高熱早已退去,風寒症狀大為緩解,肩頭的傷口也愈合良好,隻留下一道淡紅色的新疤。蒼白的麵容恢複了些許血色,雖然依舊清瘦,但眼神中的虛弱與渙散已漸漸被一種沉靜的、帶著審視意味的光芒所取代。
這十日,他活動的範圍僅限於靜園之內。每日早起用藥,在乙的陪同下於園中小徑散步片刻,午後小憩,晚間再服一劑安神湯藥。飲食清淡而營養,皆由專人烹製。園中仆役訓練有素,除了必要的問候和侍奉,絕不多言,更不會主動提及外界任何事。整個靜園,就像一個精心打造、與世隔絕的療養籠舍。
趙雲每隔兩三日便會來探望一次,每次停留約半個時辰。話題始終圍繞著“靜養”、“身體恢複”、“園中可有短缺”等無關痛癢的內容,語氣溫和關切,卻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他曾帶來幾卷詩書和一副棋具,供曹叡解悶,自己也偶爾與曹叡手談一局,但棋局之中,亦是雲淡風輕,絕口不提時事。
闞澤來得更勤快些,以“協助將軍照料”為名,常來與曹叡閒談。他學識淵博,談吐文雅,從經史典籍、風土人情到養生之道,都能娓娓道來,且極善於引導話題,讓談話不至於冷場,也絕不會觸及敏感之處。曹叡能感覺到,這位闞先生表麵客氣,實則觀察細致,每一句閒談,似乎都帶著不著痕跡的探詢。
乙的傷勢恢複得更快,已能自如行動。他被允許在園內活動,但每次離開曹叡居處,必有至少一名看似仆役、實則身手矯健的“園丁”或“雜役”在不遠處“忙碌”。乙心知肚明,這是監視,也是保護,他不動聲色,隻是更加警惕。
這樣的日子,平靜得近乎窒息。沒有洛陽顯陽殿的壓抑和步步驚心,也沒有逃亡路上的血腥與倉皇,但這種被精心包裹起來的、無從著力也看不到未來的“安逸”,反而讓曹叡心中滋生出一種更深沉的焦躁與無力。
他知道自己是一枚棋子,一枚對吳國而言可能極具價值也可能極度危險的棋子。但他這枚棋子,如今卻被靜靜地擱置在棋盤的角落,無人來動,也無人告知下一步會被置於何處。這種懸而未決、生死操於他人之手的狀態,比直麵刀鋒更折磨人。
“乙,你說……吳公究竟意欲何為?”這一日午後,曹叡靠在暖閣的窗邊,望著園中那株含苞的桃樹,低聲問道。這是十日內,他第三次問出類似的問題。
乙站在他身後不遠,如同沉默的影子,聞言答道:“陛下,吳公心思深沉,非常人可度。但既將陛下安置於此,以禮相待,至少目前無意加害。或許……是在等待時機,亦是在觀察陛下。”
“觀察?”曹叡嘴角泛起一絲自嘲的弧度,“觀察朕是否還有利用價值?是否易於掌控?還是觀察……朕何時會徹底崩潰?”
乙默然。他知道陛下心中苦悶。
“這幾日,闞澤言語之間,多次提及光武中興、昭烈托孤等舊事,又常讚吳公‘寬仁大度’、‘求賢若渴’。”曹叡緩緩道,“其意不言自明。無非是想看看,朕這個落魄天子,是甘心做一尊泥塑的菩薩,供他們焚香禮拜,以正其名;還是……尚存幾分血性與不甘,能成為他們手中一把刺向司馬懿的利刃。”
他轉過頭,看著乙:“乙,你覺得,朕應該做菩薩,還是做利刃?”
乙沉吟片刻,沉聲道:“陛下,菩薩雖受香火,卻無實權,命運操於信徒之手。利刃雖可殺敵,卻也易折,更易為持刀者所忌。陛下……或許需做那持刀者心中,既需時時供奉、又不敢輕易毀棄的……‘傳國璽’。”
傳國璽!象征著正統,無實際殺傷力,卻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柄名分。得之可號令天下,失之則名不正言不順。這比喻,讓曹叡心中一震。
是啊,他現在最大的價值,或許不是他這個人,而是“魏帝”這個名分。吳國需要這個名分來“奉天子”,來爭取人心,來占據道義高點。他需要利用這個名分,來獲取吳國的支持,來複仇,來尋找複國的可能。雙方都圍繞著“名分”做文章,這是一場微妙而危險的博弈。
“做傳國璽……談何容易。”曹叡歎道,“陳暮非劉秀,朕也非更始帝。他要的,恐怕不隻是供奉玉璽,更是要掌控玉璽的印綬。”
正說話間,園外傳來通報聲:“龐令君到訪。”
龐令君?尚書令龐統?曹叡精神一振。來了!終於來了一個能真正代表吳公陳暮意誌、並且有資格談論“正事”的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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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請!”曹叡整理了一下衣袍,在軟榻上端坐,努力讓自己的神態看起來更加鎮定從容。
很快,腳步聲響起,龐統在趙雲和闞澤的陪同下,走進了暖閣。
龐統字士元)年近五旬,容貌清臒,目光銳利,三縷長髯梳理得一絲不苟,雖穿著常服,但那股久居中樞、執掌機要的乾練與自信氣息撲麵而來。他進門後,先是對曹叡躬身一禮,姿態恭敬卻不卑微:“龐統,見過曹公子。聞公子玉體漸安,統不勝欣慰。”
“龐令君不必多禮,請坐。”曹叡抬手示意,心中卻暗道:果然還是“曹公子”。
龐統在客位坐下,趙雲與闞澤陪坐兩側。簡單的寒暄過後,龐統便開門見山:“統此次前來,一為探視公子病情,二來,亦是奉吳公之命,有些話,需與公子當麵一談。”
來了!曹叡心下一緊,麵上卻不動聲色:“吳公有何指教?曹某洗耳恭聽。”
龐統目光平靜地看著曹叡,緩緩道:“公子自北而來,其中艱辛,吳公與統等皆已知曉。司馬懿父子專權欺君,囚禁天子,倒行逆施,實乃國賊,天人共憤。吳公每言及此,常扼腕歎息,恨不能提兵北上,清君側,正朝綱,迎還天子,以安天下。”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立場鮮明地將司馬懿定義為“國賊”,將吳國放在了“忠君討逆”的道德高地上。
曹叡心中冷笑,麵上卻露出感激之色:“吳公高義,曹某感佩。隻是……司馬懿勢大,掌控中原,吳公雖有忠義之心,奈何……”
“公子所言甚是。”龐統接口道,“司馬懿經營多年,樹大根深,非一朝一夕可除。欲行大事,需天時、地利、人和俱備。如今天子蒙塵,正統傾危,正是忠臣義士奮起之時。然,兵者凶器,不可輕動。尤其北伐中原,事關國運,更需謹慎籌謀,積聚實力,以待良機。”
這是先畫個大餅,再告訴你要耐心等待。
“吳公之意是……”曹叡試探問道。
“吳公之意,”龐統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誠懇,“公子乃大魏正統,天下共主。今雖暫困於此,然天命未改,人心思曹。吳公願傾江東之力,助公子重振社稷,誅除國賊。然此事千頭萬緒,非一蹴可就。當務之急,乃公子需安心靜養,恢複康健。待公子玉體痊愈,吳公自當與公子共商大計,整飭軍備,聯絡四方忠義,待時機成熟,便可揮師北上,光複舊都!”
話說得漂亮,承諾也給得足,但“待時機成熟”這個前提,彈性可就太大了。而且,通篇隻提“助公子”,卻未提事成之後如何,更未提此刻曹叡該以何種身份、何種方式參與其中。
曹叡聽懂了潛台詞:你好好養病,彆添亂,也彆急著要權要位。等到我們需要你、並且確定你能乖乖配合的時候,自然會讓你出來亮相。在此之前,你就是靜園裡一位尊貴的客人,或者……囚徒。
他心中湧起一股屈辱的怒意,但很快被他強行壓下。他現在沒有發怒的資本。
“吳公厚意,曹某……銘感五內。”曹叡的聲音有些乾澀,“隻是,國賊未除,神器蒙塵,曹某身為曹氏子孫,豈能安臥於此,空耗光陰?不知……曹某可能為吳公、為北伐大業,略儘綿薄之力?”
他想試探,自己是否還能有除了“名分”之外的其他價值,比如參與謀劃,比如聯絡舊部。
龐統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公子孝心可嘉,憂國之情,統亦感同身受。然公子病體初愈,不宜勞神。且北伐之事,牽涉甚廣,非一朝一夕可定策。吳公之意,公子當前首要之事,便是將養身體,保重玉體。待公子康健如初,屆時吳公或會親至宛城,與公子麵商機要。至於具體事務,自有統等與子龍將軍等人操持,必不令公子憂心。”
這是明確拒絕了。不僅拒絕曹叡參與具體事務,連“麵商機要”都推到了“康健如初”之後,而“康健如初”的標準,自然由對方掌握。
曹叡沉默了。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對方將他保護囚禁)得很好,也禮遇得很周到,但所有的門,都對他緊閉著。
龐統見狀,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推心置腹:“公子,統知公子心中急切。然,欲速則不達。司馬懿正愁找不到公子下落,若公子過早顯露行跡,或貿然聯絡舊部,恐引禍上身,亦打亂吳公部署。所謂‘潛龍勿用’,公子今日之隱忍,正是為了來日之騰飛。請公子信吳公,亦信統等,必不負公子所托。”
潛龍勿用……曹叡咀嚼著這個詞。是啊,自己現在就是一條困在淺灘的潛龍,動彈不得。除了等待那個“持刀者”認為合適的時機,似乎彆無他法。
“龐令君所言……曹某明白了。”曹叡最終隻能如此說道,語氣中透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落寞。
龐統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旋即起身:“公子能體諒吳公苦心,實乃明智。統不便多擾公子靜養,就此告辭。公子但有需求,儘管吩咐子龍將軍與德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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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雲和闞澤也起身告辭。
送走三人,暖閣內再次隻剩下曹叡和乙。
曹叡久久地坐在那裡,望著龐統等人離去的方向,一動不動。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寂而蕭索。
“乙,”良久,他輕聲開口,聲音飄忽,“朕是不是……真的隻能做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了?”
乙走到他身邊,單膝跪下,沉聲道:“陛下,恕臣直言。棋局未終,棋子亦有翻盤之日。關鍵不在棋子本身,而在執棋者是否犯錯,以及……棋盤之上,是否會出現新的變數。”
“新的變數?”曹叡喃喃道。
“陛下忘了‘幽影’?忘了並州黑水的秘密?忘了汝南的袁亮?甚至……忘了蜀漢的薑維?”乙低聲道,“這天下,想扳倒司馬懿的,絕不止吳國一家。陛下雖困於此,但‘魏帝’之名,便是最大的變數。隻要陛下活著,這麵旗幟不倒,就總有風雲彙聚之時。”
曹叡的眼神,慢慢重新聚焦,那點幾乎熄滅的火光,在乙的話語中,又頑強地閃爍起來。
是啊,他還沒輸。隻要他還活著,隻要“魏帝”這個名分還在,這盤棋,就還沒到終局。
他需要耐心,需要等待,也需要……在有限的範圍內,儘可能地為將來,埋下一些屬於自己的伏筆。
“乙,取紙筆來。”曹叡忽然道。
“陛下?”乙不解。
“朕要給……父皇的‘幽影’,寫一封信。”曹叡的目光投向北方,投向那片他失去的、也誓要奪回的江山,“總有些事,是吳國人不知道,也最好不知道的。”
靜園依舊寧靜,但一股暗流,已在這困龍淺灘之下,悄然開始湧動。
正月二十六,建業,吳公府淩雲閣。
龐統已於前一日深夜返回建業,此刻正向陳暮詳細稟報宛城之行。
“……曹叡身體恢複尚可,但心氣頗高,隱有焦躁不甘之意。臣按主公吩咐,予以安撫,並明確告知其當前宜靜養,不宜涉事。其雖表麵應承,然觀其神色,恐非真心安於現狀。”龐統總結道。
陳暮坐在主位,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他問了些什麼?”
“主要試探能否參與北伐謀劃,或聯絡舊部。臣皆已回絕。”龐統答道,“另,其身邊護衛影乙,頗為警覺忠誠,武功應是不弱,且似對‘幽影’組織外之事亦有了解,不可小覷。”
“嗯。”陳暮點了點頭,“他若不焦躁,反倒奇怪了。從一個天下至尊淪為寄人籬下的‘客卿’,任誰也無法坦然處之。關鍵在於,這種焦躁,是會轉化為複仇的動力與對我們的依賴,還是會演變為不安分的禍源。”
徐庶在一旁接口道:“主公,龐令君既已明確態度,短期內曹叡應會安分。然則,長久將其隔絕於外,恐其心生怨望,或另尋他途。且其‘魏帝’名分,閒置不用,亦是浪費。”
“元直有何建議?”陳暮問。
“臣以為,可適當予以曹叡一些‘希望’與‘參與感’。”徐庶道,“譬如,可將一些無關痛癢、卻又看似重要的‘消息’透露給他,讓其感覺並未被完全排除在局外。或可令趙雲、闞澤,以請教北地風物、魏軍舊製等名義,與之交談,既收集情報,也滿足其部分傾訴與展示價值的欲望。同時,可擇機安排一兩位分量適中、善於言辭的朝臣前往‘探病’,表達吳國上下對其之‘關切’與‘期待’,進一步鞏固其對我方的依賴之心。”
這是溫水煮蛙,既安撫又控製的高明手段。
陳暮頷首:“可。此事由士元與元直酌情安排。尺度需把握好,既要讓他看到光,又不能讓他碰到火。”
“臣遵命。”龐統與徐庶應下。
“另有一事,”陳暮神色微肅,“曹叡南來之事,雖嚴密封鎖,但時日稍長,難免走漏風聲。朝中近日,可有何議論?”
龐統與徐庶對視一眼,龐統道:“回主公,核心重臣如張子布張昭)、顧元歎顧雍)等,經由統與元直事先溝通,皆明曉利害,雖對‘奉迎天子’一事持審慎態度,但亦知此乃重大機遇,總體支持主公決策。然,部分江東本土官吏及清流士人,近日確有微詞流傳。”
“哦?都說些什麼?”陳暮語氣平靜。
徐庶答道:“無非是些老生常談。一說‘曹魏乃篡漢之逆,其帝亦非正統,奉之恐損我江東名望’;二說‘接納亡國之君,易引火燒身,招致司馬氏全力報複’;三說‘主公有桓文之誌,當自立自強,何須借他人旗號’雲雲。”
這些言論,陳暮早有預料。江東士族盤根錯節,思想保守者不在少數,更看重自身利益與“清白”名聲,對冒險接納曹叡、公然與司馬懿對抗心存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