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二,宛城靜園,夜。
弦月如鉤,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在暖閣地麵灑下斑駁的影。曹叡披著一件單衣,獨自坐在書案前,油燈的光暈將他清瘦的身影投在牆上,微微晃動。
案上攤開的《春秋》已經很久沒有翻動一頁。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那半枚冰涼的石殼上。石殼邊緣粗糙,斷麵參差不齊,內壁卻打磨得光滑,隱約還能看到一些極細微的、似乎毫無規律的劃痕——那是“幽影”內部用於傳遞特定信息的暗碼,隻有甲、乙這等核心成員才懂得解讀。
這半枚石殼,是他在洛陽逃亡前夜,甲親手交給他的信物,也是與“幽影”殘存力量聯係的唯一憑證。甲當時說:“若事有不諧,南方宛城西市,張氏鐵匠鋪學徒張阿樵,持另一半石殼者,可信。”
如今,事已至極不諧之地步。他簽了檄文,穿了禮服,十日後便要登上祭壇,成為吳國手中最光鮮也最被動的棋子。而吳國對靜園的監控日益嚴密,西市的核查雖近尾聲,但張氏鐵匠鋪周圍很可能仍有眼線。更令人焦灼的是,乙昨日回報,似乎在鐵匠鋪附近又看到了那兩個可疑的“行商”,且行蹤更加鬼祟。
時間,不多了。
曹叡的手指摩挲著石殼粗糙的邊緣,指尖傳來微微的刺痛感。他在進行最後的權衡。
聯絡張阿樵,風險極大。一旦被吳國發現他私下與不明身份者接觸,所有的“信任”與“禮遇”都將瞬間化為泡影。輕則被徹底囚禁,重則……“病逝”或“遭遇意外”,也並非不可能。吳國需要的是一個聽話的、能彰顯其大義的“天子”,而不是一個試圖擁有自己力量的“麻煩”。
可不聯絡呢?坐視這唯一的、可能屬於自己的線斷掉,從此徹底淪為提線木偶,將身家性命、國仇家恨完全寄托於陳暮的野心與誠信?他不甘心,也不敢。
更何況,乙提到的那兩個提及“黑水崖”、“南下宛城”的行商,如同鬼魅般縈繞在他心頭。若他們真是幸存的“幽影”成員,正在千方百計尋找自己或聯絡點,而自己卻因怯懦而坐視不理……他如何對得起甲墜崖前的囑托?如何對得起那些為他血戰而死的忠魂?
“陛下。”影乙如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側,聲音壓得極低,“戌時三刻,趙平與趙安換崗,有約一盞茶的空隙,園中東南角暗哨視線有死角。臣……或可一試。”
曹叡抬起頭,眼中血絲隱現:“你確定?”
乙單膝跪地,沉聲道:“臣觀察數日,此乃最佳時機。西市亥時初閉市,但一些鋪子會留人值守或收拾。張氏鐵匠鋪是家族小鋪,那張阿樵年輕,很可能就住在鋪中後院。臣可扮作尋親不遇、盤纏用儘的落魄旅人,以問路、討水為由接近。隻要確認其身份,出示半枚石殼,若他對得上暗號、拿得出另一半,便可接上頭。”
計劃聽起來簡單,但曹叡知道其中的凶險。乙要在不被吳國暗哨發現的情況下溜出靜園,要在宵禁前趕到西市並找到鐵匠鋪,要在可能存在的其他眼線注視下完成接頭,還要在天亮前悄然返回……任何一環出錯,都是滅頂之災。
“若……若那張阿樵已暴露,鋪子周圍儘是陷阱呢?”曹叡的聲音有些乾澀。
乙沉默片刻,抬頭,目光在昏暗的燈光下異常堅定:“那便是臣命該如此。臣會設法製造混亂,絕不牽連陛下。陛下隻需記住,若臣明日辰時未歸,或園中有變……便是事敗。陛下當一切如常,切不可承認與臣有任何超出主仆的關係。”
這是訣彆之言。曹叡心中一痛,伸手想扶起乙,手伸到一半卻停住了。他知道,乙說的是最現實的可能。這一去,確是九死一生。
“乙……”曹叡的聲音微微發顫,“朕……值得你如此嗎?或許……或許朕就該認命,老老實實做吳國的傀儡,至少……還能活著,還能看到司馬懿覆滅的那一天。”
乙跪著未動,聲音卻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肅穆:“陛下是大魏天子,是臣誓死效忠之主。臣等存在的意義,便是護佑陛下,為陛下斬開一切荊棘。甲首領臨行前曾言:‘陛下在,大魏魂脈不絕;陛下有自主之誌,吾等方死得其所。’今日若因懼死而令陛下永陷牢籠,臣將來有何麵目去見甲首領與死去的兄弟們?”
曹叡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無聲滑落。這亂世之中,皇權傾軋,父子相疑,君臣相忌,他早已習慣了孤獨與背叛。唯有“幽影”,這支由父皇暗中締造、交托於他的影子力量,始終如最沉默的磐石,承載著他最後的尊嚴與希望。
“起來吧。”良久,曹叡睜開眼,擦去淚水,聲音恢複了平靜,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你去。但記住,活著回來。朕……需要你。”
他將那半枚石殼鄭重地放入乙的手中:“見機行事,若事不可為,保全自身為要。石殼……可以丟棄。”
乙緊緊握住石殼,感受著那冰涼的觸感和陛下掌心的餘溫,重重磕了一個頭:“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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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迅速消失在屏風後的陰影裡,如同從未出現過。
曹叡獨自坐在燈下,聽著窗外隱隱傳來的更梆聲——戌時二刻。距離乙行動,隻剩下一刻鐘。
他拿起《春秋》,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那些古老的文字,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耳中充斥著各種幻聽:乙被發現的喝問聲、兵刃交擊聲、遠處西市的喧鬨聲……冷汗,不知不覺浸濕了內衫。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又如此飛快。
戌時三刻到了。
曹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放下書,走到窗邊,透過縫隙望向庭院。月光下,樹影婆娑,一片靜謐。趙平與趙安兄弟剛剛完成交接,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趙安朝暖閣方向看了一眼,便與另一名護衛走向園門方向換防。東南角的燈籠光線昏暗,那片竹叢在夜風中沙沙作響,正是乙所說的視線死角。
沒有異響,沒有警報。
乙……成功溜出去了嗎?
曹叡不敢確定,他隻能等待。等待漫漫長夜過去,等待黎明到來,等待那個熟悉的身影或許會再度出現。
他回到案前,枯坐。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他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牆壁上,如同他此刻紛亂焦灼的內心。
這一夜,注定無眠。
戌時三刻,宛城西市。
白日的喧囂早已散去,大部分店鋪都已關門落鎖,街道上行人稀落,隻有幾家酒肆、客棧還亮著燈火,傳出隱約的談笑聲。宵禁的時辰是亥時正,此刻街上已有巡城的兵丁小隊往來走動。
一條背街小巷深處,張氏鐵匠鋪的門板已經關上,但門縫裡還透出些微昏黃的光亮,隱約能聽到裡麵傳來的“叮當”敲打聲,似乎還在趕工。
鋪子斜對麵,一家早已打烊的雜貨鋪屋簷下,兩個穿著普通布衣、頭戴鬥笠的漢子蹲在陰影裡,看似在避風休息,目光卻不時掃過鐵匠鋪的門戶以及巷口。
“老三,盯了三天了,屁動靜沒有。”其中一人壓低聲音抱怨,“這破鐵匠鋪,怎麼看也就是個尋常手藝人家。上頭是不是弄錯了?”
被稱作老三的漢子哼了一聲:“你懂個屁!越是看著尋常,越可能有問題。並州那邊傳回的消息,那‘幽影’首領甲墜崖前,很可能把最後的聯絡點定在了宛城。這張氏鐵匠鋪,三代打鐵,背景乾淨得過分,反而可疑。尤其那個小學徒張阿樵,三年前突然來投親,說是遠房表侄,可查來查去,那‘親戚’關係模糊得很。上頭說了,寧可錯盯,不可放過。”
“那要盯到什麼時候?端陽可沒幾天了。”
“盯到有魚上鉤,或者……等到上頭的命令。”老三緊了緊衣領,“媽的,這宛城夜裡還挺冷。”
他們正是司馬懿“影隊”派駐宛城的細作,奉命監視一切可能與“幽影”或曹叡有關的可疑地點。張氏鐵匠鋪,因其過於“乾淨”的背景和新來的學徒,早已被列入了重點觀察名單。
與此同時,在距離鐵匠鋪兩條街外的一個黑暗拐角,影乙如同壁虎般緊貼著牆壁,屏息凝神。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粗布衣服,臉上抹了些塵灰,背著一個破舊的小包袱,扮作落魄行商模樣。
他剛剛避過一隊巡兵,心臟仍在劇烈跳動。靜園出來的過程比預想的順利,趙平兄弟換崗時的空隙被他精準把握,園中暗哨的巡視規律他也已摸清大半。但進入宛城街區後,危險才真正開始。宵禁前的街道雖然人少,但正因如此,任何形跡可疑的人都容易引起注意。
他必須趕在亥時宵禁前,完成接觸並找到安全的藏身之處,否則一旦被巡兵盤查,身份很可能暴露。
深吸一口氣,乙調整了一下包袱,故意將步伐變得有些踉蹌虛浮,低著頭,朝著鐵匠鋪所在的巷子走去。
巷口,那兩個蹲守的漢子立刻警覺起來。
“有人來了。”老三低聲道,手悄悄摸向腰間的短刃。
乙似乎渾然不覺,走到巷口,茫然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朝著鐵匠鋪的方向,步履蹣跚地走去,一邊走一邊低聲嘟囔:“……這宛城恁大,親戚到底住哪條巷來著……張鐵匠……說是西市……”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蹲守的兩人聽到。
老三和同伴對視一眼,沒有立刻動作,隻是更加專注地盯著乙的背影。
乙走到鐵匠鋪門前,猶豫了一下,抬手“哆哆”敲了敲門,聲音帶著疲憊和懇切:“請問……張鐵匠家是這裡嗎?俺是來投親的……”
鋪內的敲打聲停了。過了一會兒,門板開了一條縫,一個滿臉炭灰、圍著皮圍裙的年輕臉龐探了出來,約莫十七八歲年紀,眼神帶著警惕和疑惑,正是張阿樵。
“你找誰?”張阿樵的聲音有些沙啞。
“俺找張鐵匠,是俺遠房表叔。”乙按照事先編好的說辭,臉上擠出討好的笑容,“俺從汝南來,路上盤纏被偷了,好不容易才打聽到表叔在這宛城西市打鐵……”
張阿樵上下打量著他,目光尤其在乙那雙雖然刻意弄臟但依舊看得出骨節分明、虎口有繭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打鐵人的手,和練武人的手,終究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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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錯地方了。”張阿樵麵無表情,“這兒沒什麼汝南來的親戚。”說著就要關門。
乙急忙伸手抵住門,聲音壓得更低,語速卻加快:“黑水崖的風,往南吹得急。”
這是甲在密信中約定的第一句暗語!
張阿樵關門的動作猛地頓住,眼中的警惕瞬間被一種極其銳利的光芒取代,但隻是一閃而逝。他盯著乙,沉默了兩秒,低聲道:“崖下的石頭,卻滾不動。”
暗語對上了!乙心中狂喜,但麵上依舊維持著焦急困惑:“表弟,你真不認得俺了?俺娘是……”
“進來說。”張阿樵打斷他,迅速拉開半邊門板。
就在乙側身要擠進去的刹那,斜對麵屋簷下,老三低喝一聲:“動手!”
兩道身影如同獵豹般從陰影中撲出,手中短刃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起寒光,直取乙的後心與脖頸!他們果然一直在等,等有人來接頭!
乙早有防備!在張阿樵神色微變的瞬間,他就知道暴露了!他沒有回頭,身體猛地向前一撲,撞開張阿樵,兩人一起滾進鋪內,同時反腳一勾,“砰”地一聲將門板帶上!
“篤篤篤!”幾柄飛刀深深釘入門板,尾羽兀自顫動。
“破門!”老三厲喝,與同伴猛踹鐵匠鋪並不算結實的門板。
鋪內一片黑暗,隻有爐火餘燼的微光。乙和張阿樵迅速爬起。
“後門!”張阿樵低喝一聲,扯掉圍裙,露出裡麵一身利落的短打,動作敏捷無比,哪裡還有半點木訥學徒的樣子?他熟門熟路地衝向鋪子後方。
乙緊隨其後。身後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前門被踹開,兩名刺客衝了進來。
“哪裡走!”老三目光如電,瞬間鎖定後門方向,甩手又是兩把飛刀!
乙聽風辨位,猛地推開旁邊的鐵砧,“鐺鐺”兩聲,飛刀被鐵砧彈開,火星四濺。就這麼一耽擱,張阿樵已經拉開後門,兩人閃身而出,融入後麵更狹窄黑暗的巷道。
“追!發信號!”老三氣急敗壞,與同伴緊追不舍,同時掏出一個竹筒,對著天空一拉引信——
“咻——啪!”一朵小小的紅色焰火在夜空中炸開,雖然不高,但在寂靜的夜裡格外醒目。
這是召集附近同夥的信號!
乙和張阿樵在迷宮般的巷道中狂奔。乙對宛城街道不算熟悉,全靠張阿樵引路。
“往南,穿過兩條巷子,有個廢棄的磚窯!”張阿樵喘著氣,“那裡有暗道!”
然而,剛拐過第二個彎,前方巷口突然出現兩個黑影,手持兵刃,堵住了去路——焰火信號生效了,附近的“影隊”成員正在圍攏過來!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
乙眼中寒光一閃,對張阿樵低喝:“跟緊我!”話音未落,他已從包袱中抽出兩把尺許長的短刃,身形如鬼魅般加速,迎著前方兩人衝去!
那兩人顯然沒料到對方敢反衝,一愣之下,乙已到近前。短刃劃出兩道詭異的弧線,避開格擋,精準地刺入一人咽喉,另一人腕部!慘叫聲剛起便被乙一肘擊碎喉嚨。瞬間解決兩人,乙毫不停留,繼續前衝。
張阿樵看得心驚,這身手,絕對是“幽影”中的頂尖好手!他不敢怠慢,緊緊跟上。
後方,老三等人已經追近,呼喝聲、腳步聲在巷道中回蕩。更多的黑影從不同方向包抄而來。
“進窯!”張阿樵指著前方一處倒塌了半邊的破舊磚窯。
兩人衝進窯內,裡麵堆滿雜物,黴味撲鼻。張阿樵跑到最裡麵,用力推開一個看似沉重的破瓦缸,露出下麵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快下!”
乙毫不猶豫,率先鑽入。洞口狹窄,僅容一人通過,下麵似乎是個地窖。張阿樵緊隨其後,進入後反手將瓦缸拉回原位,擋住了洞口。
幾乎就在同時,雜亂的腳步聲衝進了磚窯。
“人呢?”
“搜!”
“肯定藏起來了!”
地窖內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乙和張阿樵屏住呼吸,能聽到頭頂傳來的翻找聲、咒罵聲。
“這裡有個缸!”
“推開看看!”
瓦缸被推動的聲音傳來。乙握緊了短刃,張阿樵也摸向了腰間——那裡藏著一柄貼身的鐵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窯外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梆子聲和呼喝:“宵禁時辰到!閒雜人等速歸!違者拘捕!”
是巡城的官兵到了!顯然是看到了焰火信號,前來查看。
窯內的搜索聲停了。
“媽的,官兵來了。”
“先撤,彆惹麻煩。”
“這破窯搜過了,沒人。肯定跑彆處去了。”
“發信號,讓其他兄弟擴大搜索範圍!”
腳步聲漸漸遠去。
地窖中,乙和張阿樵依舊不敢稍動,又等了約一炷香時間,確認外麵再無動靜,才稍稍鬆了口氣。
黑暗中,兩人都能聽到對方粗重的喘息。
“你是……”張阿樵率先低聲開口,聲音依舊帶著警惕,“乙護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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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從懷中摸出那半枚石殼,儘管黑暗中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