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倏忽而過,如同指間流沙。
轉眼已是宣統二年,佟毓婉十五歲了。
昔年那個雪地裡拋出點心、膽大包天設計改變命運的小格格,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眉眼長開了,繼承了葉赫那拉氏的清冷精致,卻比額娘更多幾分明媚鮮活,因著心底藏著重活一世的篤定,顧盼間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度,沉靜而通透,在這日漸頹靡的滿清貴女圈中,顯得格外出挑。
這些年,她看似循規蹈矩,做著佟佳府上最端莊守禮的大格格,實則一直用各種不易察覺的方式,悄然鋪陳著自己的計劃。
她借著“喜愛西洋精巧玩意兒”的名頭,開始留意並嘗試接觸一些新式事物,甚至不動聲色地引導阿瑪將部分家產投資於南方的實業和航運。佟佳鴻升起初隻當是小女兒家一時興起,但幾次下來,發現女兒眼光獨到,所言竟頗有見地,便也漸漸聽了些進去,家底在動蕩時局中反倒愈發厚實。
對額娘,她更是體貼入微,時常陪著說話解悶,留意飲食起居,特意將一些養生之道融入日常。葉赫那拉氏隻覺女兒孝順,身子骨也確實比前世同期要硬朗不少,臉上常帶著舒心的笑意。
她心中那根最緊的弦,始終係在南城豆腐巷那個小小的銀匠鋪裡。
她從未親自去過,但自有耳朵和眼睛替她留意。她知道周霆琛拜了那位白師傅為師,知道白師傅性子雖古怪嚴厲,卻真心賞識他的天賦和刻苦。她知道周霆琛幾乎將所有時間都耗在了那方寸之地的操作台前,鏨刻敲擊,日夜不輟。她知道他手藝精進神速,不過幾年光景,已能獨立接些精巧活計,在白師傅年老體衰後,漸漸撐起了那個小小的鋪麵。
她還知道,他偶爾會對著手裡一枚羊脂白玉鎖出神。
聽到這些零碎消息時,佟毓婉總是忍不住微笑。心底那點惦念,如同藏在深窖裡的酒,日久彌醇。
她按捺著,等待一個最合適的、不會顯得突兀的時機。
這日,春光明媚,佟毓婉陪著額娘去護國寺上香祈福。馬車經過南城鬨市,她輕輕掀開車簾一角,目光狀似無意地掠過街邊鋪麵。
“額娘,您看那家銀樓的門臉,倒有幾分彆致。”她輕聲細語,指向不遠處一個不算起眼,卻打掃得乾乾淨淨的鋪子,招牌上寫著“白記銀匠鋪”。
葉赫那拉氏隨意瞥了一眼:“南城的手藝,能有什麼彆致的?你要打首飾,還是去東交民巷那邊找洋行,或者老字號的金銀樓。”
“女兒倒覺得,有時這些小鋪子反而能有些驚喜,不那麼匠氣。”佟毓婉軟聲說著,吩咐車夫,“靠邊停一下,我下去瞧瞧。”
葉赫那拉氏隻當女兒一時貪玩,笑了笑,由她去了。
佟毓婉扶著丫鬟的手下了馬車,心口卻微微有些發緊。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緩步走向那間鋪子。
門楣上掛著一串銅鈴,推門進去,叮當作響。
鋪麵不大,陳設簡單,卻異常整潔。玻璃櫃台裡陳列著一些銀飾樣品,花紋細膩,樣式雖不繁複,卻自有一種古樸紮實的美感。空氣裡彌漫著金屬和焊藥特有的淡淡氣息。
一個身影正背對著門口,伏在裡間的操作台前,專注地敲打著什麼。他身形挺拔,肩背寬闊,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瘦弱少年。穿著乾淨的靛藍布衫,袖口挽至肘部,露出的小臂線條流暢而結實,蘊含著力量。
聽到鈴響,他手下動作未停,隻沉聲道:“隨便看,需要什麼叫我。”
那聲音低沉悅耳,帶著男性特有的磁性,早已褪去了少年的沙啞。
佟毓婉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走到櫃台邊,目光掠過那些銀飾,最後落在一枚鑲嵌著細碎藍寶石的胸針上,樣式彆致,工藝精湛。
“老板,這枚胸針可以拿出來看看嗎?”她開口,聲音清越。
敲擊聲戛然而止。
那背影明顯頓了一下,隨即,他緩緩轉過身來。
光陰仿佛在他身上施了最神奇的魔法。當年的倔強少年已然長成英挺的青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線抿出堅毅的弧度,膚色是常年待在室內略顯白皙,卻絲毫不顯文弱,反而透著一股沉靜內斂的力量。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黑沉如墨,此刻因逆著光,更顯幽深,正定定地看著她,裡麵清晰地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愕然。
他認出了她。
儘管她已從小女孩長成少女,但他幾乎第一眼就認出了這雙眼睛——清澈,明亮,帶著一種他從未在彆的貴女眼中見過的、奇特的了然和溫暖。還有那份深植於記憶深處的熟悉感。
他手上還拿著小小的鏨刻錘,指節因為長期用力而顯得格外分明,乾淨,修長,有力。
佟毓婉的目光在他完好無損的雙手上飛快地掠過一遍,心中最後那點懸了多年的石頭,終於徹底落地。一股酸酸甜甜的熱流湧上心間,幾乎讓她眼眶發熱。
她努力維持著麵色平靜,甚至帶上一點恰到好處的、麵對陌生匠人的疏離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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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霆琛放下工具,站起身走過來。他身形很高,投下的陰影幾乎將佟毓婉完全籠罩。他走到櫃台後,取出那枚胸針,放在黑色的絲絨墊上,推到她麵前。
動作間,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金屬味混合著皂角的清氣,隱隱傳入佟毓婉鼻尖。
“小姐好眼光,這是小店的新樣。”他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幾分,努力維持著生意人的平穩,但仔細聽,能辨出一絲極細微的緊繃。
佟毓婉拿起胸針,指尖假裝無意地拂過他的指尖。
兩人俱是微微一顫。
冰涼的金屬,溫熱的皮膚,一觸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