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方才還烈日灼人,轉眼就潑下瓢潑大雨,砸在鐵皮屋頂上,劈裡啪啦響成一片。雨水順著屋簷淌成水簾,模糊了窗外牛車水嘈雜的街景。
周霆琛從碼頭回來,半幅肩膀濕透了,手裡卻穩穩抱著一個油紙包,是佟毓婉愛吃的娘惹糕。鋪子裡,海安正趴在案上,對著一本泛黃的《聲律啟蒙》,小眉頭擰得死緊,嘴裡念念有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紙張邊緣。南星坐在地板的涼席上,擺弄著幾個阿傑哥用椰殼雕給她的小玩意兒,安安靜靜。
“阿爹!”海安抬頭看見他,如蒙大赦,丟了書就蹦過來。
周霆琛將油紙包遞給聞聲從裡間出來的佟毓婉,脫下濕外衫,摸了摸兒子的頭:“今日的功課都做完了?”
海安的小臉立刻垮下來,支支吾吾。
佟毓婉接過糕點,看了眼兒子,無奈笑道:“一早上了,就卡在‘雲對雨,雪對風’後麵那句,死活想不起來。說先生教過,玩忘了。”
周霆琛沒說什麼,走到案前坐下,將兒子拉到身邊,手指點著那行字:“晚照對晴空。來勢洶洶的雨,過後必有晴空。記不住的時候,想想眼前景,有時就通了。”
海安眨眨眼,看著窗外漸歇的雨勢,和雲縫裡透出的些許亮光,小聲重複:“晚照對晴空……哦!”他一拍腦袋,像是真通了,後續幾句便順溜地背了下去。
周霆琛點點頭,目光掃過那本啟蒙書,又道:“光背不行,要解其意。雲雨風雪,晚照晴空,皆是天地文章。讀書,是為了明理,不是為了記問之學。”
海安似懂非懂,卻認真點頭。
南星爬過來,舉起一個椰殼雕的小烏龜,咿咿呀呀:“阿爹,看……”
周霆琛冷硬的眉眼柔和下來,彎腰將女兒抱起,放在膝頭,拿過那隻小烏龜,仔細看了看雕工:“阿傑的手藝有長進。”
雨徹底停了,濕熱的氣浪重新湧入。街對麵林家的裁縫鋪子也開了門,阿傑探頭朝這邊招手,海安立刻眼巴巴看向父母。
“去吧,”佟毓婉理理兒子的衣襟,“記得回來吃晚飯,彆玩得太野。”
海安歡呼一聲,拉著跑過來的阿傑,眨眼就竄沒了影。
周霆琛抱著南星,走到門口。夕陽穿透水洗過的空氣,將濕漉漉的街道染成金色。幾個赤腳的孩子追跑笑鬨著踩過水窪,濺起一片晶亮。鄰家婦人端著木盆出來潑水,濺起的水汽裡帶著皂角的味道。
這市井的、鮮活的、帶著煙火氣的安穩,是他用儘兩世力氣才搏來的。他低頭,用下巴蹭了蹭女兒柔軟的發頂,南星被蹭得發癢,咯咯笑起來。
夜裡,孩子們睡了。周霆琛在燈下看賬本,佟毓婉就著光縫補海安玩鬨時刮破的衣裳。電燈有些接觸不良,光線忽明忽暗,映得他側臉輪廓愈發深邃。
“今日去碼頭,遇到個從前在上海跑船的老相識,”周霆琛忽然開口,聲音壓得低,不影響裡間熟睡的孩子,“說是在舊金山那邊,華人如今也能置產興業,雖不易,卻比這邊有奔頭,也……安穩些。”
佟毓婉撚線的手一頓,抬眼看他。燈影裡,他神色平靜,仿佛隻是在說一件尋常事。但她知道,他每一個決定,都是深思熟慮,為這個家鋪路。
“美洲?”她輕聲重複,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細布上的紋路,“那麼遠……”
“嗯。乘船要個把月。”周霆琛合上賬本,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南洋再好,終究是英人的地界,如今戰事雖歇,往後難說。樹挪死,人挪活。”
他轉回頭,看她:“海安和南星漸漸大了,總得為他們謀個更長遠的前程。那邊學堂也好,世麵也廣。”
佟毓婉沉默著。又是一次遠行,跨過重洋,去往完全陌生的地界。說不怯是假的。但看看這逼仄的鋪麵,想想白日裡那些收保護費的混混,再望向裡間安睡的一雙兒女……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你拿主意便是。隻是……路上孩子們受得住嗎?”
“我打聽過了,有好些船公司跑這條線,挑艘穩當些的,備足藥。總能過去。”他語氣沉穩,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等到了那邊,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微涼的手:“委屈你了,總是跟著我奔波。”
佟毓婉搖搖頭,靠在他肩上:“一家人在一起,就不算奔波。”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些,“隻是……有時會想,若是太平年月,我們還在上海,或許……”
“沒有若是。”周霆琛打斷她,手臂環住她的肩,聲音低沉而肯定,“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上海也好,香港澳門新加坡也罷,甚至以後的舊金山,有你和孩子們的地方,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