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門外的夜色濃重,燈火在石板路上投下搖晃的光暈。程家的馬車停在近處,車夫垂手侍立。淩不疑的身影擋在車前,玄色衣袍幾乎融進夜色裡,隻有那雙眼睛,在宮燈餘光的映照下,沉靜而銳利。
程少商腳步頓住,抬眼看他。夜風拂過,帶起她鬢邊一絲碎發。
“淩將軍。”她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哨弩改進之法,將作監案牘房應有詳細記錄。將軍若有疑問,可隨時調閱。”
她無意與他多言,更無意“借一步說話”。
淩不疑並未讓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似乎想從那份過分的平靜裡找出些什麼。“記錄是死的。”他道,“有些關竅,繪圖之人最清楚。”
程少商微微蹙眉。她不信淩不疑看不出她的推拒。這般堅持,意欲何為?
“將軍若有具體不明之處,此刻便可提出。”她站在原地,沒有上前半步,“臣女若知曉,必當解答。”
態度恭敬,卻帶著清晰的界限。
淩不疑盯著她,忽然向前踏了一步。他身量高,這一步逼近,帶著無形的壓迫感,夜風似乎都滯澀了幾分。程少商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著兵戈鐵鏽的氣息,極具侵略性。
她指尖微蜷,但身形未動,依舊抬眸與他對視,眼底是一片不見底的靜水。
“程娘子似乎,”淩不疑開口,聲音壓低了些,隻有他們兩人能聽清,“很怕與淩某單獨相處?”
這話問得直接,甚至有些無禮。
程少商心口微微一緊,隨即又鬆開。怕?前世或許有過敬畏,有過癡纏,最終隻剩痛悔與心死。如今,連恨都覺得費力。
她唇角極淡地勾了一下,像是笑,又全無笑意:“淩將軍說笑了。將軍威儀赫赫,臣女隻是循禮,不敢僭越。”她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若將軍無具體軍務垂詢,請容臣女告退。夜深露重,家父還在等候。”
她再次搬出“禮數”和“家父”,將他的試探不動聲色地擋了回去。
淩不疑沉默地看著她。少女的臉龐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單薄,但那雙眼睛,清亮得驚人,裡麵沒有畏懼,沒有傾慕,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疏離。這種疏離,比任何刻意的回避都更讓他覺得……棘手。
他從未在都城中任何一個小女娘身上遇到過這樣的態度。
“既如此,”他終於開口,側身讓開了道路,“不耽誤程娘子了。”
“謝將軍。”程少商微微屈膝,動作流暢自然,隨即不再多看他一眼,徑直走向馬車。蓮房連忙上前攙扶她登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視線和寒氣。馬車緩緩啟動,轆轆駛離宮門。
淩不疑站在原地,看著那馬車消失在長街儘頭,眸色深沉如夜。
馬車內,程少商靠在車壁上,閉上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與淩不疑對峙,哪怕隻是片刻,也耗費心神。這個人太過敏銳,直覺可怕。她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維持住那份無懈可擊的平靜與疏離。
“女公子,淩將軍他……”蓮房有些擔憂地小聲問。
“無事。”程少商打斷她,睜開眼,眼神已經恢複清明,“日後見到他,避著些便是。”
她不想與他有任何不必要的牽扯。前世情劫,始於心動,終於背叛。這一世,她從源頭就要斬斷。
回到程府,果然又是一番景象。下人們態度愈發恭敬,甚至帶了些諂媚。程始紅光滿麵,顯然還在為陛下當眾誇讚而興奮。蕭元漪的臉色卻比離開時更沉了幾分,尤其在看到程少商那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後,嘴唇抿得更緊,最終一言不發,轉身回了主院。
程少商樂得清靜,徑直回了自己院子。
接下來的日子,程少商去將作監更勤了。
她不再隻是旁觀,開始參與到一些具體的項目中。憑借前世的記憶和這一世的學習,她提出的建議往往能切中要害,解決一些困擾匠人許久的難題。起初還有匠人因她年紀小、又是女子而心存輕視,幾次下來,便都收了小覷之心,真正將她當作可以討論技術的同僚看待。
她專注於改良農具,繪製更精確的水利圖,甚至開始構思如何利用水力驅動一些簡單的機械,以節省人力。這些事看似瑣碎,卻於國計民生大有裨益。將作監的大匠們對她愈發看重,有時遇到難題,甚至會主動來詢問她的意見。
她在程府的時間越發少了。偶爾與蕭元漪碰上,依舊是那副恭敬疏離的樣子。蕭元漪幾次想開口,或是訓斥她不該終日拋頭露麵,或是想緩和關係,但看到程少商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所有話便都哽在喉間,最終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和更深的鬱結。
程姎依舊每日去主院陪伴蕭元漪,學習女紅中饋,言行舉止愈發端莊得體。可蕭元漪看著眼前這個符合一切期望的侄女,心裡卻再也無法像從前那般純粹地感到欣慰。程少商的存在,像一根刺,時時提醒著她的失察與偏頗。
這日程少商從將作監回來得早些,剛進院門,就聽見裡麵傳來萬萋萋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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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算回來了!”萬萋萋迎上來,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整日泡在那木頭堆裡,人都要變成木頭了!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去哪?”程少商問。
“城西新開了家酒肆,聽說他們家的炙羊肉是一絕!我請客!”萬萋萋不由分說,拉著她就往外走。
程少商拗不過她,隻好跟著去了。
酒肆確實熱鬨,煙火氣十足。萬萋萋要了個雅間,點了一桌子菜。兩人邊吃邊聊,多是萬萋萋在說都城裡的新鮮趣事,程少商含笑聽著。
正說笑間,雅間的門簾被人從外麵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