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朝會的餘威,如同臘月寒風席卷了整個京城官場。皇帝那“夷滅九族”的冰冷宣示,不是空洞的恫嚇——三日後,由皇帝親自擬定、內閣與六部核心重臣反複議定的《大晟肅貪廉政令》及配套《官員廉潔考成則例》,便以明發上諭的形式,頒行天下。
這份被後世稱為“景琰初肅”的綱領性文件,其內容之係統、手段之新穎、懲處之嚴厲,前所未有。
第一,設“廉政風聞院”,直屬皇帝,獨立於都察院與六部之外。院內設“密函司”,於各州府衙門外置銅製“風聞箱”,箱體密封,僅頂留一狹口,鑰匙由司內專使與當地巡按禦史分持,需兩人同時到場方可開啟。凡檢舉貪腐之密函,一律以特殊編號歸檔,謄抄副本後原件封存。檢舉經初步核查有疑點者,檢舉人可獲“證人庇護”——由風聞院專設的“靖安所”負責為其及直係親屬更名改籍、異地安置,費用由內帑撥付。若查實貪腐,檢舉人可按追回贓款的一成獲賞;若屬惡意誣告,則反坐其罪,從重處罰。此令一出,民間暗自稱快,而許多官員已感背脊發涼。
第二,開“經濟法紀”特科,建“廉政學館”。明年的春闈將首次增設“財稅法算”與“刑名監察”兩科,與經義進士科並列。中榜者不直接授官,全部進入新設於京西的“廉政學館”受訓兩年,由戶部、刑部、都察院退養老吏及少數特邀的清廉致仕官員擔任教習,授以錢糧審計、賬目稽查、刑律析微、偵訊技巧等實務。學館管理極嚴,實行封閉考核,結業後根據成績,分派至都察院新增的“巡察司”、戶部“審計清吏司”、刑部“重案司”及各地巡按禦史麾下,專司財務監察與貪腐案件查處。這意味著,一支專業化、年輕化、且與現有官僚體係瓜葛較淺的“反腐新軍”正在成形。
第三,推行“工程明標競投製”。凡朝廷撥款超過五千兩的工程,工部須在立項後十日內,將主要物料清單、預估工時、設計圖樣及朝廷核定的預算上限,張榜公示於衙門外及工程所在地。同時廣貼告示,允準具備“皇商”資質或經地方官府擔保的民間商行,在繳納一定保證金後參與競投。競投會由工部、戶部、廉政風聞院及當地禦史聯合主持,當眾開封報價文書,在保證工料質量的前提下,擇“價實者”得。所有中標商行、物料來源、款項支取明細,均需按期公示,接受各方質詢。此製先在京城及直隸地區試行,效果顯著後推廣全國。
第四,強化“地域回避”與“鎖院抽簽輪調”。縣級正印官,籍貫所在省及鄰省五百裡內不得任職。知府、直隸州知州等四品以上地方大員,六年任滿必調,且不得連任同省。調任之地,不再由吏部擬定,改為每三年一次,於宮中“文華殿”舉行“鎖院抽簽”。屆時,皇帝將親臨,所有符合調任條件的官員姓名、所有空缺職位名錄,分彆密封於玉壺之中,由內閣大學士與吏部尚書當眾抽簽匹配,過程由禦史台全程記錄並公示概要。此法雖未儘完善,但其力圖打破“官地相熟、利益固結”的意圖如利刃出鞘,直指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的痼疾。
第五,修訂《大晟律》,增“貪墨”專章。明確將貪腐區分為“受財枉法”、“受財不枉法”、“監守自盜”、“勒索民財”等具體情形,量刑標準大幅細化並加重。贓款折銀超過千兩者,視情節可處流刑、絞刑;超過萬兩,或造成民變、工程垮塌等嚴重後果者,“主犯淩遲,家產抄沒,親族流三千裡”。新增“連坐追責”條款,上官對下屬貪腐知情不報或縱容包庇者,視同從犯;薦舉不實者,追奪薦舉官職並罰俸。
第六,試行“養廉銀”與“致仕恩俸”。為減少“俸薄”導致的“不得不貪”,在國庫承受範圍內,為地方親民官及部分要害京官增發“養廉津貼”,數額依職位繁簡、地緣衝僻而定,由戶部專項列支。同時,對任職滿二十年、考成無貪瀆記錄、致仕的官員,額外加發一定年限的“恩俸”,以示朝廷對其清廉守節的褒獎,試圖從正反兩麵構建激勵。
煌煌數千言的政令,以最快的速度通過驛站係統發往各州府縣,並要求各地官府務必“謄黃宣諭”,使百姓周知。
京畿之地,反應最為迅速。廉政風聞院的銅箱設立不過數日,京城總院的密函便收到了上百封。其中多數為市井小民對胥吏、裡長勒索的控訴,但也夾雜著幾封指向中低層官員的匿名舉報。風聞院新上任的提督雷厲風行,對疑點較大的線索,立即會同都察院、刑部展開暗查。
最先撞上槍口的,是戶部清吏司一位正六品的主事。此人掌管京城部分糧倉出納,被密舉報發利用新舊糧兌換、秤斛手段,數年累積貪墨漕糧折銀近兩千兩。證據相對確鑿,風聞院聯合刑部迅速拿人。案卷呈遞禦前,蕭景琰朱筆一揮:“贓款追繳,革職,流放瓊州,遇赦不赦。家產抄沒,補入贓款不足部分。”此案從舉報到判決,不過七日,其速其嚴,令人咋舌。消息傳出,戶部上下乃至相關衙門一片肅殺,許多人開始連夜翻查舊賬,悄悄彌補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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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部在陸文淵的強力整頓下,也開始艱難地推行“競投製”。首個試行項目是修繕京郊一段年久失修的官道。預算八千兩,張榜後,三家具備資格的商行參與競投。開標當日,圍觀者眾多。最終,一家報價七千二百兩、且提出分段驗收付款方案的商行中標,比原預算節省八百兩。過程公開,結果公示。雖然中標商行背後是否有新的權力勾連尚待觀察,但這“第一標”至少開了個好頭,也讓許多指望在工程中分一杯羹的官吏和關聯商賈暗自咬牙。
然而,阻力與暗流,遠比表麵看到的洶湧。
政令下達後,地方上的反饋開始通過各種渠道彙集到中樞。許多州府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出身地方大族、或已在當地經營多年的官員,對“鎖院抽簽輪調”和強化版“地域回避”抵觸情緒極大。陽奉陰違者有之,上書訴苦、言稱“驟然更調,恐貽誤地方”者有之,更有甚者,暗中聯絡同鄉、同年在朝官員,試圖在京城營造反對輿論。
“陛下,湖廣布政使張蘊道上奏,言其轄內苗疆事務繁雜,非久任熟悉之員不能撫馭,懇請陛下念其多年勤勉,準其續任一期。”內閣值房內,首輔李輔國將一份奏折輕輕放在沈硯清麵前,語氣平淡,聽不出傾向。
沈硯清接過,快速瀏覽。奏折寫得情詞懇切,列舉了多項所謂“非臣不可”的理由。“張蘊道是隆熙三年的進士,在湖廣已曆任知府、按察使、布政使,前後近十五年。其家族在湖廣頗有根基,姻親故舊遍布州縣。”沈硯清放下奏折,看向李輔國,“首輔以為如何?”
李輔國捋了捋胡須,慢條斯理:“張蘊道確是老成乾練之臣,湖廣近年也算平靜。驟然調離,接任者若不得其人,恐生事端。且……如此急切推行輪調,反對者眾,是否可對個彆確有苦衷、政績斐然之老臣,稍示寬宥,以安人心?”
沈硯清心中冷笑,這張蘊道曆年考成雖無大過,但“平靜”之下,是否意味著其與地方勢力達成了某種平衡甚至默契?所謂“非臣不可”,多半是托詞。他正要反駁,門外傳來太監的聲音:“陛下口諭,宣李閣老、沈尚書至文華殿議事。”
文華殿內,蕭景琰正在看風聞院送來的一份密報。見二人進來,他直接將密報遞了過去。
密報來自南直隸一位新派駐的廉政學館學員的暗查。其中提到,應天府下轄某富庶縣,縣令與當地糧紳、典當行主往來密切,縣衙征收錢糧時,百姓多以實物折銀,折價卻由幾家大商號把持,低於市價近兩成,其中貓膩顯然。而這位縣令,正是湖廣布政使張蘊道的門生。
“張蘊道的奏折,朕看了。”蕭景琰聲音平靜,“李閣老覺得該準?”
李輔國心中一凜,知道皇帝必有後手,謹慎道:“老臣隻是慮及地方穩定……”
“穩定?”蕭景琰打斷他,指了指那份密報,“是這樣‘穩定’地刮地皮,與豪紳共分民脂的‘穩定’嗎?張蘊道在湖廣十五年,門生故吏遍布,上下其手,早已盤根錯節!他此刻上奏求留任,是真心為公,還是怕調任後,沒了他的庇護,底下那些爛賬被掀出來?!”
李輔國額頭見汗,不敢再言。
蕭景琰起身,走到殿中懸掛的巨大疆域圖前,背對二人:“新政甫行,必遇阻力。有人會觀望,有人會試探,更多人會想方設法尋找漏洞,或陽奉陰違,或暗中掣肘。張蘊道此奏,就是一個試探。若朕準了,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張蘊道’冒出來,新政威嚴頃刻瓦解。若朕不準,他們便會暗中串聯,散布新政苛酷、不近人情之論,甚至故意在一些無關緊要的政務上製造麻煩,讓接任者難堪,以此證明‘非舊人不可’。”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所以,張蘊道,非但不能留任,還要查!風聞院、都察院,即刻抽調精乾,組成聯合巡察組,以赴湖廣核查錢糧、刑名為名,給朕細細地查!重點就是他張蘊道及其親信任職過的府縣!至於他本人,調任令照發,目的地……遼東錦州。告訴他,朕念其年邁,特選此北地要衝,望其老當益壯,再立新功。”
沈硯清心中歎服,此乃明升暗降、調虎離山、同時敲山震虎之連環策。李輔國則深深低頭,感到一陣寒意。陛下對此等官場伎倆的洞悉與反製,狠辣果決,遠超他預料。
“新政如利刃,出鞘必見血。這第一刀,就從張蘊道開始。”蕭景琰坐回禦座,“傳旨下去,凡借故抵製輪調、或為新政推行設置障礙者,無論官職高低,一律嚴懲不貸。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朕的刀硬!”
皇宮深處,某座宮殿內。
燭火在精致的銅燈中靜靜燃燒,將一道坐在書案後的身影投在牆上,拉得細長。那道身影麵前,攤開的正是那份謄抄來的《肅貪廉政令》全文。他看得很慢,手指在那些嚴厲的條款上緩緩劃過,時而停頓,仿佛在掂量每一個字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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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極靜,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聲響。
“主子。”一道幾乎融入陰影的聲音在角落響起,低啞而恭順。
書案後的身影沒有抬頭,隻從喉間發出一個幾不可聞的“嗯”聲。
“風聞院已開始動作,戶部一個主事落馬流放。工部陸文淵力推競投,第一標已開。陛下對湖廣張蘊道的奏折反應強烈,已下旨嚴查並北調錦州。朝中暗流湧動,反對新政者私下串聯頻繁,但懾於陛下雷霆手段,尚未敢明目張膽。”
那道身影依舊沒有動,隻是手指在“鎖院抽簽”四個字上輕輕點了點,又滑到“連坐追責”和“夷族”之上。半晌,一聲極輕的低笑在殿內響起,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意味。
“真是……好手段啊。”聲音溫和,甚至帶著一絲欣賞,卻無端讓人感到寒意,“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立威,懷柔,培植新血,瓦解舊網……這份心思,這份決斷,倒是讓人刮目相看。”
“主子,我們是否要……順勢做些什麼?眼下反對者眾,或可暗中助力,讓其更亂。”陰影中的聲音提議。
“助力?讓其更亂?”書案後的身影終於微微搖頭,燭光在他低垂的側臉上明滅不定,“短視。此刻跳出去,無論以何種方式,都是在吸引目光。陛下此刻鋒芒正盛,手握大義名分,兵權在握,民心亦有偏向。這些新政,站在朝堂綱紀的角度,無可指摘。此時公開或暗中反對,形同將把柄遞到彆人手中。那些蠢蠢欲動之輩,不過是急於跳出來擋刀的卒子罷了。”
他緩緩靠向椅背,陰影更濃地籠罩了他的麵容,隻餘一雙眼睛在昏暗光線中,反射著燭火的微光,平靜而深邃:“傳令下去,所有我們的人,繼續蟄伏,比以往更深。約束好手腳,該清理的痕跡徹底清理,該切斷的聯係果斷切斷。這段時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陛下要揮刀,這第一輪,必須讓彆人去承受。”
“那我們就隻是……看著?”
“看著,仔細地看著。”那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耐心,“新政雖厲,然執行之難,千頭萬緒。風聞院能否長久獨立?廉政學館那些雛鳥,真能撼動盤根錯節的古樹?鎖院抽簽,看似公平,卻也可能將庸才甚至蠢才送到不該去的位置。養廉銀……嗬嗬,國庫能支撐幾時?還有,那些被觸及根本的利益集團,會甘心引頸就戮嗎?狗急跳牆,困獸猶鬥,這才是好戲開場的時候。”
他頓了頓,語氣更緩,卻更顯危險:“我們要等的,是新政推行中必然出現的裂痕,是用力過猛可能導致的反彈,是人心浮動時出現的真正缺口。現在,就讓我們的陛下,儘情施展他的抱負吧。我們隻需在暗處,將這一切都看清楚,記明白。陛下的用人,陛下的破綻,哪些人倒了,哪些人上了,哪裡起了火,哪裡又按了下去……所有這些,都是風,都是雨,都是在為未來的某一天,積蓄力量。”
“屬下明白了。靜觀其變,積蓄力量。”
“不錯。”那道身影終於抬起手,將麵前攤開的政令輕輕卷起,動作從容不迫,“把眼睛擦亮,把耳朵豎尖。這朝堂上的每一絲風吹草動,宮牆內的每一縷人心變化,都要細細品味。現在……還不是時候。”
“是。”陰影中的聲音應道,隨即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消融在殿角的黑暗裡,仿佛從未存在過。
燭火依舊跳動,將那道獨坐的身影映照得忽明忽暗。他靜靜坐著,良久未動,唯有那雙在陰影中閃爍的眼眸,深不見底,仿佛在凝視著眼前跳動的火焰,又仿佛穿透了宮殿的牆壁,看到了更遠處正在席卷而來的風暴,以及風暴之後,那未知而誘人的可能性。
殿外夜色如墨,宮簷下的鐵馬被風吹動,發出零星而清脆的撞擊聲,遠遠傳來,更襯得殿內一片死寂的深邃。這場由皇帝親手掀起的、旨在滌蕩乾坤的肅貪風暴已然雷霆萬鈞地展開,而在這風暴眼最深處,某些更加隱秘、更加耐心的東西,正如同蟄伏於九地之下的暗流,在絕對的寂靜中,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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