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的門被無聲推開,沈硯清一襲深紫官袍,步履沉穩地走入。他麵色如常,但眉眼間比往日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凝重,顯然早朝上的風波與皇宮大火的陰影,並未因其在殿上揮斥方遒的辯駁而完全散去。他行至禦案前數步,撩袍欲跪,蕭景琰已抬手止住。
“免禮。賜座。”蕭景琰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但那雙看過來的眼睛,卻讓沈硯清心中一凜。那是獵手在審視蛛網、棋手在凝視殘局的眼神,專注、冷靜,深處卻燃燒著洞穿迷霧的銳利火焰。
內侍無聲搬來錦凳,沈硯清謝恩後,端坐其上,腰背挺直,靜候聖諭。他能感覺到,皇帝有極重要、極不尋常的話要說。
蕭景琰沒有立刻開口,他揮退了所有內侍,甚至連在殿角侍立的影子都微微一動,仿佛融入了更深的暗處,確保禦書房內隻剩下他們君臣二人,以及絕對的安全與寂靜。
“沈卿,”蕭景琰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方才暗影衛來報,漱玉軒廢墟之中,有新的發現。”
沈硯清精神一振,身體微微前傾:“請陛下示下。”
蕭景琰的目光落向虛空,仿佛在複述那些冰冷而致命的證據:“在六皇叔寢室原址,清理出部分未被完全焚毀的紙片,內容指向其私下結交官員、收受賄賂、參與分潤之事。”
沈硯清眉頭微蹙。貪腐?這雖是罪責,但似乎……與眼下撲朔迷離的局勢有些“不符”?若僅為此,何至於鬨出皇宮大火、親王疑似殞命的驚天大案?他敏銳地察覺到,皇帝的話並未說完。
果然,蕭景琰頓了頓,再開口時,語氣已帶上了一絲凜冽的寒意,如同北疆深冬刮過冰原的風:“更重要的是,在其寢室床榻之下,發現一處保護極為嚴密的暗格。暗格內,存放有數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以及……一枚刻有北狄狼首彎月圖騰的令牌。”
“什麼?!”沈硯清霍然抬頭,一直維持的平靜從容瞬間被擊碎,臉上湧現出難以置信的驚駭之色。他官至吏部尚書,參與機要,自然清楚那狼首彎月圖騰意味著什麼——北狄王庭,尤其是那支令人生畏的噬月狼騎的標誌!此物出現在一位大晟親王的隱秘暗格中,其背後的含義,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信函內容,經破譯,”蕭景琰的聲音繼續傳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沈硯清的心頭,“乃是北狄方麵與一名代號‘幽曇’的密探之間的往來指令與情報傳遞。情報涉及……我大晟北疆防務調整、糧草轉運、邊軍將領信息,甚至包括……周尚書最後一次巡邊的路線預估,以及……朕當初決定禦駕親征的初步意向時間。”
轟!
沈硯清隻覺得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連指尖都微微發麻。北狄密探!“幽曇”!提供的竟然是如此核心、如此要命的軍國機密!周尚書之死……北疆初期戰事的被動……陛下親征計劃的險些泄露……難道這一切背後,竟然都有一隻來自內部的黑手在操控?
而這隻黑手,根據目前發現的證據,竟然直指……六王爺蕭景文?!
“這……這怎麼可能……”沈硯清下意識地喃喃出聲,臉色發白。並非他不信皇帝,而是這消息太過駭人聽聞,衝擊力太大。一位以詩文才情著稱、看似淡泊朝政的親王,竟然是潛伏最深、危害最大的北狄眼線?
“證據確鑿,由暗影衛‘龍淵’序列親自勘驗、破譯、封存。”蕭景琰的聲音將他從震驚中拉回,“信函筆跡雖經刻意掩飾,但某些用詞習慣與殘留的印鑒,指向性極強。令牌更是實物鐵證。”
沈硯清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迫自己飛速運轉起大腦,將驚駭壓下,轉化為冷靜的分析。他畢竟是曆經宦海沉浮、執掌吏部銓選的能臣,短暫的失態後,迅速找回了理智。
“陛下,”他的聲音還有些乾澀,但思路已清晰起來,“若此證物為真……那六王爺,便是我大晟開國以來,身份最高、危害最烈的通敵叛國之逆賊!其罪,罄竹難書,萬死難贖!”他頓了頓,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芒,“然而,臣有三點疑問,望陛下思之。”
“講。”蕭景琰眼神微亮,他就知道,沈硯清不會僅僅被證據嚇住。
“其一,時機太過巧合。”沈硯清伸出食指,“暗影衛剛查到六王爺有異常密會、詩作意象轉變之疑點,旋即皇宮大火,六王爺便在其寢室密室中‘離奇死亡’,緊接著,便在廢墟中‘恰好’發現了這些能坐實其通敵大罪的‘鐵證’。一切線索的浮現與事件的推進,流暢得……近乎刻意。仿佛有一隻手,在按部就班地將這些‘真相’推到我們麵前。”
“其二,證據的‘完好’程度存疑。”他伸出第二根手指,“一場能將宮殿主體焚毀、將人燒成焦屍的大火,何其猛烈?那些涉及貪腐的紙片殘存,尚可解釋為未被火舌直接吞噬。但床下暗格中的密信與令牌,竟能幾乎‘完好無損’?那暗格縱然有防火措施,但大火持續時間不短,高溫煙熏之下,信紙極易脆化焦黃,火漆可能融化,令牌也可能受熱變形。而據陛下所言,這些證物‘幾乎未受大火波及’……此等保護效果,未免太過‘完美’,近乎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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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動機與性格的悖論。”沈硯清豎起第三根手指,目光灼灼,“六王爺此人,臣雖接觸不多,但觀其平日言行詩作,確有一股文人特有的孤高與傲氣,甚至可說是潔癖。他若真是‘幽曇’,為北狄傳遞情報,換取的大概率是權勢許諾或金銀賄賂。然,以他親王之尊,陛下登基後對其也算禮遇,他有何必要冒誅九族之大險,去為異族效力?僅為財帛?他名下田產莊園收益已然不菲。為權勢?他向來對朝政表現出疏離之態。此其一。”
他略一停頓,繼續深入剖析:“再者,若他真是‘幽曇’,且已察覺到暗影衛的調查逼近,按照常理,他要麼緊急銷毀所有證據,設法脫身;要麼鋌而走險,做出更激烈的舉動。但選擇在自家寢室密室內‘自焚’?這符合一個心思縝密、潛伏多年的高級密探的行為邏輯嗎?尤其是,還‘恰好’留下了指向性如此明確的證據?這更像是一種……戲劇性的‘謝幕’,而非審慎的‘止損’。”
蕭景琰靜靜地聽著,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節奏平穩。沈硯清的質疑,條理清晰,直指核心,與他心中的疑慮不謀而合,甚至思考得更深了一層。這位吏部尚書,果然不負他所望,不僅精於政務,更長於洞察人心與陰謀。
“你的疑問,也正是朕的疑慮。”蕭景琰緩緩開口,“證據擺在眼前,但朕總覺得,這‘真相’來得太容易,太‘完整’。仿佛有人在為我們編寫一本罪案實錄,隻待我們翻到最後一頁,蓋上‘案結’的大印。”
沈硯清精神一振,皇帝果然沒有被表麵的證據衝昏頭腦。他立刻接道:“陛下明鑒。臣以為,早朝之上,那些官員看似關切、實則急切打探六王爺下落的舉動,亦可佐證此事背後另有文章。”
“哦?細細說來。”蕭景琰身體微微前傾,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陛下,皇宮起火,六王爺居所首當其衝,官員們表示關切,本是常情。”沈硯清思維如電,“但王綸等人,官職不高,平素與六王爺並無顯見深交,卻在首輔大人問詢之後,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言辭間對六王爺安危的‘焦慮’溢於言表,甚至隱隱有逼迫陛下當場給出交代之勢。這不符合常理。”
他目光微冷:“更值得注意的是,據臣所知,王綸與京兆府有些拐彎抹角的關聯,而京兆府尹,是八王爺早年舉薦之人。今日附和王綸發聲的另外幾人,其人際脈絡細查下去,也多多少少能與兩位王爺,尤其是八王爺的門生故舊網絡扯上關係。他們今日之舉,是自發地為王爺‘憂心’?還是……受人暗示或指使,有意在朝堂上製造輿論,將‘六王爺可能已死於大火’這個信息,公開化、緊迫化?”
蕭景琰眼中寒光一閃:“你的意思是,有人想通過朝堂施壓,迫使朕儘快對六皇叔的‘死亡’以及可能關聯的‘罪行’下定論?甚至……引導輿論,坐實其‘罪有應得’或‘畏罪自焚’?”
“臣確有此疑。”沈硯清重重點頭,“結合方才所述證據的‘巧合’與‘完美’,臣大膽推斷,朝堂之上,乃至這宮闈之內,定然還有一股我們尚未完全掌握的暗流在湧動。這股暗流的主人,對陛下的反腐新政、對暗影衛的調查進度,很可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他利用了六王爺這個‘目標’,或許六王爺本身確有不妥之處,但更大的可能是,他被選為了一個‘完美的替罪羊’。”
“替罪羊……”蕭景琰低聲重複這三個字,腦海中各種線索開始瘋狂碰撞、拚接。
沈硯清趁熱打鐵,繼續推進推理:“陛下,請容臣再做一番假設。假設,真正的幕後黑手,並非六王爺,而是另有其人——此人或許也與北狄有所勾結,或許身負其他不可告人之巨罪。他察覺到陛下的新政和暗影衛的調查,如同一張不斷收緊的大網,遲早會罩到自己頭上。於是,他必須設法破局。”
“如何破局?”沈硯清自問自答,語速加快,邏輯鏈逐漸清晰,“最佳之法,莫過於‘李代桃僵’!找一個身份足夠高、有一定嫌疑、且易於控製或除掉的目標,將自己的一部分或全部罪行,轉移過去。然後,製造一場‘意外’或‘罪案’,讓這個目標‘合情合理’地消失,同時,‘恰到好處’地留下能證明其‘罪行’的證據。如此一來,追查的視線被引向這個已死的目標,調查很可能就此結案,至少會陷入僵局。而真正的元凶,則可借此機會,或隱匿更深,或銷毀自身其餘罪證,贏得喘息之機,甚至可能利用此事造成的混亂,謀取更大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