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濃墨,沉沉地覆蓋了巍峨的宮城。白日裡漱玉軒廢墟的喧囂與悲慟,似乎都被這無邊的黑暗暫時吞噬、壓抑,隻在陰影中發酵著更詭譎的氣息。禦書房內的燈火,亮至深夜。
蕭景琰沒有就寢。他站在巨大的大晟疆域圖前,目光卻並未落在那些山川城池的標記上,而是仿佛穿透了圖紙,投向了更幽暗難測的人心戰場。沈硯清已於半個時辰前告退,去秘密安排“龍淵”高手複查焦屍事宜。此刻,書房內隻有他一人,以及無聲燃燒的燈燭,將他的影子拉長,投在冰冷的地麵上,微微晃動,如同潛伏的獸。
“古法火漆修複……精鐵簧片打磨……”他低聲重複著淵墨帶來的情報,指尖在地圖上無意識地劃過一個圈,最終停在象征京城的那個點上。墨韻齋……八皇叔的管家……如此急切,如此巧合?是察覺到火漆殘留可能暴露偽造痕跡,擔心那特製的、摻有流沙金粉與赤鐵礦末的火漆配方被追查?是擔心密室裡石門上那些新鮮的金屬刮痕,會被辨識出工具特征,從而指向某些特殊的工匠或府邸?
一個清晰的念頭浮現:如果八皇叔是清白的,他的管家為何要在這種敏感時刻,去接觸可能涉及偽造證物、破壞現場工具的行當?就算是為了彆的無關事情,難道不知避嫌?除非……他根本就與這些“手藝”脫不了乾係,或者,他需要確認些什麼、彌補些什麼。
然而,另一個聲音也在心底響起:若八皇叔真是幕後黑手,以其智謀,會讓心腹管家在這種風頭正勁的時候,去做如此惹人注目、極易被追蹤的事情嗎?這豈不是授人以柄?是狗急跳牆,還是……故意為之,混淆視聽?
蕭景琰的眉頭緊鎖。這兩種可能性,如同兩條糾纏的毒蛇,在他腦海中撕咬爭鬥,難分高下。他厭惡這種被迷霧籠罩、被動猜測的感覺。作為帝王,他需要掌控,需要洞悉,而不是被對手牽著鼻子,在真假難辨的線索叢林中疲於奔命。
“陛下,”陰影中,淵墨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鬼魅,“‘龍淵’所屬‘鬼手’已秘密完成對焦屍的複查。”
蕭景琰霍然轉身:“有何發現?”
“有三處異常。”淵墨的聲音毫無波瀾,卻字字驚心,“第一,在屍體顱骨枕部下方,對應後腦位置,緊貼骨骼的碳化物中,提取到極微量的、非木材燃燒產生的特殊晶體粉末,疑似為某種礦物提純後的迷藥或劇毒殘留,需進一步化驗確認。‘鬼手’推斷,死者可能在火災前已失去意識或死亡。”
先下藥,再焚屍!蕭景琰眼中寒光爆閃。這幾乎坐實了謀殺!
“第二,”淵墨繼續,“屍體左臂肱骨中段,有一處極其細微的、非火災造成的陳舊骨裂愈合痕跡,其位置與形態,與常規跌打損傷略有不同,更似某種特定擒拿手法造成。內務府及太醫署存檔中,並無六王爺左臂曾有此等程度傷患的記錄。”
蕭景琰心臟猛地一跳。不是六皇叔的舊傷?那這具屍體……難道真的不是六皇叔?可刑部大理寺的體貌比對,包括足趾舊疾,又作何解釋?除非……有人刻意找了一具與六皇叔體貌極度相似、甚至不惜偽造了足趾畸形的屍體!但左臂這處隱秘的舊傷,偽造者可能並不知曉,或者無法完美複刻!
“第三,”淵墨的最後一句話,讓蕭景琰的呼吸幾乎停滯,“在擴大過的通風孔道內部,靠近外側出口的縫隙裡,‘鬼手’用特製磁石,吸附出了三枚比米粒還小的、帶有微弱磁性、形狀不規則的金屬碎屑。其材質……與之前在石門外發現的刮痕金屬碎屑初步判斷為同一種精鐵,但似乎經過特殊淬火,帶有奇異的紋理。更重要的是,其中一枚碎屑上,沾有幾乎無法察覺的、乾涸的……血跡。”
金屬工具碎屑!還帶了血!是在擴大通風孔時,工具崩裂?還是凶手自己不小心劃傷?無論是哪種,這都是迄今為止,最直接、可能指向凶手的實物證據!血跡……若能驗明……
“所有證物,嚴密保存,火速分析!”蕭景琰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尤其是那血跡和金屬碎屑的材質來源,給朕徹查到底!”
“是!”淵墨應聲,隨即又道,“此外,監視八王府的‘暗刃’回報,八王爺書房燈火徹夜未熄。子時三刻,其書房後窗曾短暫開啟,有紙灰飄出,似在焚燒信件或紙張。同時,府內東南角馬廄,有不明身份的粗使仆役連夜出府,方向似乎是往西城亂巷區,因地形複雜,暫時失去蹤跡,已加派人手追查。”
燒東西?派人夜出?蕭景琰的懷疑如同野草般滋長。是在銷毀可能關聯的證據?還是在傳遞新的指令?西城亂巷區,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彙聚,正是進行各種隱秘交易、藏匿行蹤的理想之地。
不能再等了。被動等待調查結果,或許正中某些人下懷。他們需要時間抹平痕跡,需要時間編織更大的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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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琰踱步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逐漸變得銳利而堅定。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旨。”
陰影中的淵墨凝神靜聽。
“第一,明日起,以刑部、大理寺聯合公告的形式,對外宣稱漱玉軒火災原因調查已有重大進展,疑為人為縱火,且現場發現可疑凶器碎片及血跡,朝廷將懸賞緝拿真凶。公告細節要模糊,但‘凶器碎片’、‘血跡’、‘懸賞’這幾個詞,必須突出。”蕭景琰這是要打草驚蛇,看看誰會因此坐立不安,露出馬腳。
“第二,命沈硯清暗中安排都察院可靠禦史,明日在朝會上,以‘江南血案久懸未決,恐與宮中火災有蹊蹺關聯’為由,請求陛下下旨,成立特彆聯合調查司,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乃至宗正府共同派員組成,賦予其越過常規程序、直接調查相關宗室及官員之權。朕會‘迫於輿論壓力’,‘勉強’準奏。”這是要給潛在的對手施加製度壓力,同時,將宗正府拉進來,名正言順地將調查範圍覆蓋到幾位王爺身上。
“第三,”蕭景琰目光幽深,“令‘暗刃’啟動對三王府、八王府所有產業、田莊、關聯商號近三個月所有賬目往來的秘密審計,重點查大額非常規資金流動、特殊物資采購、以及是否有人員異常失蹤或‘暴病身亡’。同時,排查兩府近半年內新進仆役、工匠、門客之背景,尤其是與北地、江南,或江湖綠林有所牽連者。”
“第四,”他頓了頓,“加強對兩位王爺本人及其核心親眷的貼身監視。特彆是八皇叔,他若再與任何官員、商賈、乃至方外之人秘密會麵,務必查明對方身份、記錄談話內容。但切記,不可暴露,寧可跟丟,不可驚動。”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蕭景琰轉身,目光如炬,“秘密提審所有與六皇叔有過較深交往、近期曾出入漱玉軒、或在火災前後行為有異的內侍、宮女、乃至低階官吏。不用以刑部或大理寺的名義,用‘龍淵’或‘暗刃’的名義,地點選在隱秘之處。重點詢問六皇叔近半年來情緒變化、有無特彆恐懼或焦慮之時、是否提及過任何對其有威脅之人或事、有無收到過奇怪禮物或信件、其詩文創作中那些隱晦的‘蕭瑟’、‘寒潭’意象,究竟可能指向什麼。告訴他們,若提供有價值線索,不僅可免罪,還可重賞,並保證其家人安全。”
他這一係列指令,既有明麵上的輿論施壓和製度構建,又有暗地裡的全麵偵查和重點突破,可謂多管齊下,虛實結合。既擺出了不惜一切追查到底的姿態,擾亂對手心神,又悄然將調查的觸角伸向了最可能藏汙納垢的角落。
“陛下英明,臣立刻去辦。”淵墨心領神會,這些措施一旦鋪開,無論幕後是誰,都將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其反應,很可能就是破局的關鍵。
“去吧。”蕭景琰揮揮手。淵墨的身影無聲消散。
書房內重歸寂靜,但空氣仿佛已被無形的行動所攪動,充滿了山雨欲來的緊繃感。蕭景琰重新坐回禦案後,攤開一張空白奏折,提起朱筆,卻遲遲未落。他在腦海中反複推演著明日朝會可能出現的場景,揣摩著兩位皇叔,尤其是八皇叔可能做出的反應。
與此同時,八王府,書房。
燭光下,蕭景明獨自坐在書案後,麵前攤開的卻不是書籍公文,而是一張京城簡圖,上麵用極其細小的墨點,標注了幾個不起眼的位置,其中就包括“墨韻齋”和西城的一片亂巷區。他指尖輕輕敲擊著“墨韻齋”三個字,眼神晦暗不明。
管家垂手立在下方,額角隱有汗漬:“王爺,老奴去墨韻齋時,已萬分小心,借口是為王爺修補一方古硯,需要尋特殊的魚鰾膠和軟玉粉,絕未提及火漆簧片之事,隻是旁敲側擊打聽行情時,被那多嘴的夥計攀談了幾句……應該……應該不會引人注意吧?”
蕭景明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靜,卻讓管家脊背發涼。“應該?”蕭景明聲音淡淡,“本王這位皇侄,可不是先帝。他手下的暗影衛,無孔不入。你踏入墨韻齋的那一刻,恐怕就已經在彆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管家臉色一白,噗通跪下:“王爺恕罪!老奴……老奴……”
“起來吧。”蕭景明打斷他,語氣聽不出喜怒,“事已至此,懊悔無用。西城那邊的人,派出去了?”
“派出去了,是府裡用了多年的啞仆阿夯,絕對可靠,身手也好,讓他去‘老地方’取一件東西,順便……清理一下可能的尾巴。”管家低聲道。
“嗯。”蕭景明目光重新落回地圖,手指移到西城亂巷區,又緩緩移到代表皇宮的位置,最後,落在象征三王府的標記上。“三哥今日,演得倒是情真意切。”他忽然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管家不明所以,不敢接話。
蕭景明卻自顧自地低語,仿佛在梳理思緒:“大火……焦屍……通敵密信……江南血案……這一樁樁,一件件,來得太快,太急,像是有人拿著鞭子,在後麵催著戲班子趕場。”他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譏誚,“想把汙水潑到我們兄弟頭上?還是想讓我們兄弟自相殘殺,他好坐收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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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頭,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中閃爍著複雜難明的光芒:“六哥啊六哥,你到底是知道了什麼不該知道的,才會落得如此下場?還是說……你本身就是這局棋裡,一枚早就被注定要舍棄的棋子?”
他沉默良久,忽然對管家吩咐:“明日,以本王的名義,向宗正府遞個折子,就說本王痛失兄弟,心緒難平,請求宗正府主持,為六王爺操辦一場體麵的法事,超度亡魂,也讓皇室宗親有個寄托哀思之處。規模不必太大,但禮數要周全。另外……給宮裡遞話,說法事期間,希望能請陛下撥冗,親自為六哥上一炷香,以全叔侄之情,安定宗室之心。”
管家一愣,這個時候,主動要求辦法事,還要請皇帝出席?這不是更引人注目嗎?但他不敢多問,連忙應下:“是,老奴這就去辦。”
蕭景明揮揮手,讓他退下。書房內又隻剩下他一人。他拿起手邊一杯早已涼透的茶,輕輕抿了一口,苦澀的滋味在口中蔓延。
“二侄子,你的暗影衛,此刻恐怕正盯著本王的府邸吧?”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書房,輕輕說道,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那就好好看著。這潭水,既然已經渾了,不妨……再攪得更渾一些。看看最後,浮上來的是龍,還是泥鰍。”
他放下茶杯,目光再次變得幽深而銳利,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深宮之中,同樣未眠的年輕帝王。
夜,還很長。棋盤上的棋子,正在看不見的手的操控下,悄然移動。而執棋者與棋子,有時,界限也並非那麼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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