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的暗室裡,陳艾與鬆煙墨的氣味比往日更濃了。
蘇芷晴跪坐在榆木桌前,鼻尖幾乎貼到泛黃的宣紙上。桌上攤著三樣東西:秦鳴雷殿試墨卷的拓本、林生提供的“預答案”殘頁,還有半卷從秦府密室抄出的《南雍講義》。她的銅框眼鏡滑到鼻尖,露出一雙因熬夜而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指尖捏著細炭筆,在“致君堯舜上”的“致”字旁反複拓印——這個字她已拓了十七遍,轉折處的重描痕跡深深刻進腦海,像枚無法磨滅的烙印。
“不對……”她突然蹙眉,炭筆尖在墨卷空白處頓住。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三更天了。蘇芷晴卻渾然不覺,目光死死鎖在墨卷末尾——秦鳴雷在策論結束後,竟附了一段不足百字的“青詞”。青詞是道教祝文,本不該出現在殿試策論裡,可這段青詞寫得極用心,用詞華麗,句尾還押著“長生草”的“草”字韻。
“青詞要詠長生草……”她輕聲念出這句,突然想起三個月前在錦衣衛檔案庫看到的密檔——嚴嵩近日常在萬壽宮為嘉靖帝撰寫《長生賦》,文中多次提及“長生草”乃“仙家延年之寶”。
她的呼吸驟然急促,抓起案頭的《長生賦》拓本,與秦鳴雷的墨卷並排比對。燭火搖曳中,兩段文字的相似度讓她渾身發冷:
秦鳴雷墨卷青詞:“臣聞昆侖之巔有長生草,食之可延壽百年,願陛下采之以奉天,祈聖體安康,萬壽無疆。”
嚴嵩《長生賦》:“長生草生昆侖絕壁,得日月精華,昔黃帝食之而登仙,今聖天子當效之,以固國本。”
不僅“長生草”的典故相同,連“延壽百年”“萬壽無疆”的頌聖句式都如出一轍。更關鍵的是,秦鳴雷的青詞用了“采之以奉天”的“采”字,而嚴嵩《長生賦》中恰好有“采仙草於雲端”的句子——這個“采”字的起筆藏鋒、收筆回勾,是嚴嵩晚年因手抖形成的獨特筆鋒,與秦鳴雷的方筆截然不同。
“這不是模仿……”蘇芷晴的指尖發抖,“是秦鳴雷在刻意迎合嚴嵩的筆鋒!”
她猛地站起身,撞翻了桌上的炭筆筒。炭筆滾落在地,在青磚上劃出淩亂的痕跡,像極了此刻她紛亂的思緒。她想起沈煉說過,嚴世蕃曾讓秦鳴雷在策論中加“青詞詠長生草”的內容——原來這根本不是“討好”,是嚴世蕃借秦鳴雷之手,為嚴嵩的《長生賦》造勢!科舉乃天下士子晉身之階,嚴世蕃讓秦鳴雷在預答案中植入青詞,等於讓所有中舉的寒門子弟都成為嚴嵩“青詞宰相”名聲的傳播者。
“沈大人……”她抓起案頭的拓片,跌跌撞撞衝出暗室。
北鎮撫司的簽押房裡,沈煉正對著地圖研究嚴黨在京城的鹽引網絡。蘇芷晴的闖入讓他嚇了一跳——她平日最重儀態,此刻卻頭發散亂,眼鏡歪在臉上,懷裡的拓片散落一地。
“蘇姑娘?”沈煉連忙起身扶她,“出什麼事了?”
“找到了!”蘇芷晴將拓片拍在案上,手指戳著秦鳴雷墨卷中的青詞段落,“你看這個‘采’字!嚴嵩寫《長生賦》時,因手抖,起筆會先藏鋒再露尖——和這個‘采’字一模一樣!”
沈煉俯身細看。燭火下,秦鳴雷墨卷中的“采”字起筆果然有個極小的回鉤,與他記憶中嚴嵩奏疏上的筆鋒分毫不差。他突然想起秦鳴雷在詔獄裡的供詞:“嚴世蕃說‘陛下喜歡青詞,你在策論裡加些長生草的內容,我保你當尚書’……”
“嚴世蕃不是要賣題,是要借科舉給嚴嵩造勢!”沈煉的聲音陡然提高,“寒門子弟中了舉,自然會傳頌這‘青詞策論’,嚴嵩的‘青詞宰相’名聲就更響了!”
蘇芷晴點頭,從藥箱裡掏出個錫盒,裡麵是她在秦府密室找到的半頁信箋——嚴世蕃寫給秦鳴雷的親筆信:
“秦兄,策論已成,聖心必喜。唯‘青詞詠長生草’一節,需仿家父筆鋒,方顯‘父子同心’。內廷莊已備三十萬兩,事成後再贈秦府東街宅院一座。切記,此事若泄,你我皆死。”
信末的“嚴世蕃”三字,筆鋒狂傲,與鹽引賬冊上的簽名如出一轍。沈煉將信箋與青詞拓片並排放置,一個完整的陰謀浮出水麵:嚴世蕃讓秦鳴雷在預答案中植入青詞,模仿嚴嵩筆鋒,借科舉傳播;秦鳴雷收了三十萬兩鹽引和宅院,甘當棋子;林生這樣的寒門學子,不過是嚴黨用來粉飾太平的工具。
“還有這個。”蘇芷晴又從袖中取出張紙條,是林生在秘牢裡偷偷塞給她的,“我爹死前說,秦鳴雷給的‘預答案’裡,夾著張‘青詞要訣’,說‘照此寫策論,必中’。”
紙條上寫著:“青詞須用‘長生’‘延年’‘萬壽’等詞,句尾押‘草’‘寶’‘老’韻,仿嚴閣老《長生賦》筆鋒。”
沈煉的拳頭重重砸在案上,震得茶盞跳起:“好個嚴世蕃!用科舉當青詞傳聲筒,既討好他爹,又拉攏寒門——一箭雙雕!”
三更的梆子聲再次響起時,沈煉已將全部證據鋪在紫檀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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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層:筆鋒鐵證
秦鳴雷墨卷“致”字重描痕跡,與預答案、林生答卷完全一致;
秦鳴雷《南雍講義》朱批“致字轉折重按”,證明其“肌肉記憶”;
青詞中“采”字筆鋒,與嚴嵩《長生賦》藏鋒起筆吻合。
第二層:資金流向
彙通票號鹽引記錄:嚴世蕃轉三十萬兩白銀至秦鳴雷私庫;
內廷莊密信:嚴世蕃承諾“事後贈宅院一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