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七童對這裡並不陌生。他跟著爺爺來過幾次,給瞎婆送些糊窗戶的綿紙或者新紮的小玩意兒。但今天不一樣,他是被爺爺領著,特意帶過來的。陳三更粗糙的大手牽著他,推開那扇沉重的、吱呀作響的木門。
一股更濃鬱、更複雜的香氣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他們。屋裡光線很暗,隻有神龕前點著一盞小小的豆油燈,燈芯如豆,掙紮著跳動的火苗將昏黃的光暈吝嗇地塗抹在方寸之地。神龕上供著一尊看不清麵目的、被煙熏火燎得黝黑的小小神像,前麵擺著一個擦得鋥亮的銅香爐。
瞎婆就坐在香爐旁的一張矮凳上。她瘦小得像個孩子,穿著一身洗得發灰的深藍色粗布衣褲,滿頭稀疏的白發在腦後挽了個小小的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彆著。
最讓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眼皮深深地凹陷下去,緊緊閉合著,仿佛從未睜開過。她麵向門口,明明看不見,卻在陳三更爺孫倆踏進門檻的瞬間,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便緩緩“綻開”一個近乎慈和的笑容。
“三更哥來了?”瞎婆的聲音乾澀沙啞,像枯葉摩擦,“還帶了……小七童?”她側著耳朵,仿佛在捕捉空氣中細微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嗯,帶娃來認認門。”陳三更應著,聲音在昏暗安靜的屋裡顯得格外清晰。他推了推孫子的後背。
陳七童往前挪了一小步,小聲叫了句:“瞎婆。”
“哎,好孩子。”瞎婆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她摸索著從旁邊一個藤編的小笸籮裡抓出幾顆乾癟的野棗,準確地遞向陳七童站的位置,“吃棗,甜。”
陳七童接過棗,攥在手心,冰涼乾硬。他的目光卻被神龕前那個銅香爐牢牢吸引住了。
爐裡積著厚厚一層灰白色的香灰,此刻,三根細細的線香正插在香灰中,頂端亮著三個暗紅色的小點,筆直的青煙嫋嫋升起,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升到屋頂橫梁附近,才慢慢散開,融入滿屋的陳舊香氣裡。
“七童,”陳三更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看著瞎婆,看香。”
陳七童不明所以,但還是聽話地抬起頭,目光從那三炷香移向瞎婆的臉。
瞎婆摸索著拿起香爐旁一個同樣被摩挲得發亮的竹筒,從裡麵倒出三小撮深褐色的、混合著細碎草梗的香粉。
她枯瘦的手指異常靈巧地將香粉均勻地灑在香爐裡那層厚厚的香灰上,堆成一個小小的錐形。然後,她拿起一根引香用的、頂端燒焦的細竹枝,就著豆油燈那點微弱的光焰點燃了頂端。
她將那點微弱的火苗湊近香粉堆的尖頂。一點橘紅色的火星亮起,迅速蔓延開,引燃了下麵的香粉。
沒有明火,隻有一股更加濃鬱、更加奇異的青煙升騰起來,比線香的煙更濃稠,帶著一股強烈的草木焚燒的氣息,還有一種說不出的、讓人心神微沉的厚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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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煙在豆油燈昏黃的光暈裡盤旋、扭動,形態變幻不定。
瞎婆的臉微微側著,深陷的眼窩仿佛在“凝視”著那升騰的煙霧。她臉上的慈和笑容漸漸斂去,被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取代。乾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默念著什麼。
陳七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團盤旋的青煙。爺爺讓他看香,他看不懂煙的形狀,隻是覺得那煙很沉,很濃,帶著一種……悲傷的味道?他下意識地低下頭,目光落回香爐裡。
就在他的視線接觸到那厚厚一層灰白色香灰的瞬間,一股冰冷的麻意猛地竄上脊梁骨!
那平平整整的香灰表麵,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些模糊的輪廓!
像水中的倒影被攪亂,又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指在灰燼上迅速勾勒。那輪廓扭曲、晃動,極不穩定,卻依稀可辨——是一個人的側臉!額頭、鼻梁、緊抿的嘴唇……那嘴唇的線條顯得異常痛苦,像是在無聲地呐喊。
緊接著,那側臉輪廓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麵波紋,晃動了一下,飛快地淡去,又在另一片香灰上凝聚出另一幅景象:一隻乾枯的手,五指蜷曲著向前伸,仿佛在絕望地抓撓著無形的虛空,指甲的形狀都清晰得令人心悸!
陳七童的眼睛驟然瞪大,黑亮的瞳孔裡清晰地倒映著香灰上那詭異閃現又消失的畫麵!
他小小的身體僵在原地,一股比在瘸叔背屍時聽到“借過”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那不是聲音,是直接“看”到的!他張著嘴,喉嚨裡卻像被那冰冷的香灰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猛地抬起頭,求救似的看向爺爺。
陳三更就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昏黃的燈光隻照亮他半邊臉,另一半隱在濃重的陰影裡。他看著孫子煞白的小臉和驚恐瞪大的眼睛,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種深深的、近乎沉重的了然。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再次輕輕按在了陳七童微微發抖的頭頂。那手掌寬厚、溫熱,帶著常年勞作的繭子,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帶著一種無聲的安撫,也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噤聲”意味。
“香火通明,前路……未絕。”瞎婆喃喃的低語打破了死寂,她依舊“望”著那盤旋的、漸漸稀薄的青煙,臉上的專注神情緩緩褪去,重新恢複成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仿佛剛才那香灰上浮現的驚怖景象,不過是青煙嫋嫋間最尋常不過的風景。
陳七童在爺爺溫熱手掌的覆蓋下,僵硬的身體微微放鬆了一點點,但那股鑽心的寒意和香灰上那痛苦伸出的手,卻像烙印一樣刻進了他小小的腦海裡。
他低下頭,再也不敢看那香爐一眼,隻死死攥著手裡那幾顆乾癟的野棗,棗皮硌得掌心生疼。這間彌漫著奇異香氣的小屋,此刻在他心裡,比瘸叔背上的草席,比爺爺鋪子裡那些慘白的紙人,更加幽深難測。
日子在紙紮鋪的竹篾清香、瘸叔身上若有似無的土腥味和瞎婆小屋裡的奇異香氣中交替滑過。
陳七童依舊是那個蹲在爺爺腳邊刮篾條的孩子,隻是那雙黑亮的眼睛裡,沉澱了些許超出年齡的、難以言說的東西。他不再輕易被角落的紙人“冷”到驚叫,聽到奇怪的聲音會下意識地挪開腳步,路過瞎婆門口時,目光會不由自主地避開那扇緊閉的木門。
轉眼,便是中元。七月半,鬼門開。
這一天的陳家村,天還沒徹底黑透,家家戶戶便已緊閉門窗。門縫窗隙間塞著新摘的、氣味濃烈的艾草和桃枝。
村子裡安靜得詭異,連平日裡最鬨騰的狗都夾緊了尾巴,縮在窩裡發出低低的嗚咽。隻有風在空蕩蕩的村道上打著旋兒,卷起散落的紙錢灰燼,發出簌簌的輕響,像無數細小的腳步聲。
紙紮鋪裡點著一盞比平時更亮些的油燈。昏黃的光線下,陳三更佝僂著背,在鋪子中央的方桌上忙碌著。
桌上攤滿了花花綠綠的彩紙、金箔銀箔、細竹篾和各色顏料。他正在紮一頂巨大的、極其繁複的蓮花燈船。慘白的蓮花瓣層層疊疊,邊緣染著不祥的胭脂紅,金色的蓮蓬上插著細細的、裹著金箔的竹簽。
陳七童沒有像往常一樣蹲在旁邊學。他坐在靠裡牆的一個小板凳上,身前的地上也鋪開了一小片地方。
他手裡拿著幾根削得光滑的細篾條,正專注地紮著一麵小小的引魂幡。幡杆是他自己削的,很直。幡麵用的是一塊素白的、質地稍厚的綿紙,他用爺爺調好的靛青顏料,在幡麵上歪歪扭扭地畫著一些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彎彎曲曲的紋路,不像符咒,倒像是某種孩童的塗鴉,透著一股稚拙的認真。
他畫得很慢,小臉緊繃,黑眼睛緊緊盯著幡麵。畫完最後一筆,他放下筆,拿起那麵小小的引魂幡,想把它豎起來靠在牆邊晾乾。
就在他鬆手,小幡靠上牆壁的瞬間——
呼!
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絕對無法忽視的氣流,毫無征兆地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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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從門外吹進來的風。鋪子的門窗早已關得嚴嚴實實,門縫裡塞著艾草。這股氣流,像是從地麵、從牆壁、甚至從那些堆疊的紙人紙馬深處悄然生出的。
那麵小小的、畫著稚拙紋路的白紙幡,無聲地、緩緩地,飄動了一下!
幡尾那素白的紙條,如同被無形的手指輕輕撥弄,向上揚起一個微小的弧度,然後才緩緩垂落。
陳七童的手僵在半空,眼睛死死盯著那麵複歸平靜的小幡。不是錯覺!剛才那一下,絕對不是風吹的!一股熟悉的、冰冷的麻意再次從尾椎骨竄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直接地撞在他的心上!他猛地抬頭看向爺爺。
陳三更紮蓮花燈船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停下了。他背對著陳七童,麵朝著緊閉的鋪門方向,微微佝僂的身影在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投下一道長長的、沉默的影子。他沒有回頭,仿佛早已預料。
就在這時——
篤…篤…篤…
極其輕微、極其緩慢的敲擊聲,從鋪子那扇厚重的木門外麵傳來。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猶豫的、小心翼翼的試探意味,間隔很長,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鋪子裡清晰得如同擂鼓。
緊接著,是更多、更雜的聲音,從緊閉的門窗縫隙裡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細碎的、仿佛拖著腳步行走的沙沙聲;低低的、分辨不出是哭泣還是歎息的嗚咽;甚至還有指甲不經意劃過木板的、令人牙酸的“刺啦”輕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並不響亮,卻像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門檻,淹沒了整個小小的鋪子。
陳七童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小小的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他能感覺到,外麵……有很多“東西”!它們圍著鋪子!那些聲音,那些無孔不入的陰冷氣息,像無數隻冰冷的手,隔著門板在抓撓!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板凳上爬下來,跌跌撞撞地撲向爺爺,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抱住了陳三更那條枯瘦的腿,把臉深深埋進爺爺打著補丁的褲管裡,冰冷的布料貼著他發燙的臉頰。
“爺爺……”他發出小獸般恐懼的嗚咽,身體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陳三更終於動了。他沒有立刻低頭看孫子,而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他那張布滿深刻皺紋的臉在油燈跳動的光影下顯得異常蒼老,渾濁的眼睛裡翻湧著複雜難辨的情緒——有沉重,有疲憊,有某種洞悉世事的了然,甚至……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釋然?
他枯瘦的手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輕輕按在陳七童劇烈顫抖的頭頂。那掌心依舊溫熱,帶著熟悉的、漿糊和竹篾混合的氣息。
“七童,”陳三更的聲音響了起來,嘶啞、乾澀,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磐石般的穩定力量,清晰地蓋過了門外那些窸窸窣窣的詭異聲響。他微微彎下腰,渾濁卻深邃的目光落在孫子蒼白驚恐的小臉上,一字一句,低沉而清晰:
“不怕。”
他頓了頓,那隻按在孫子頭頂的手加重了力道,仿佛要將那兩個字刻進陳七童的骨頭裡。
“它們……認你的手藝。”
陳三更的目光,越過孫子毛茸茸的發頂,落在那麵靠牆豎著的、小小的引魂幡上。素白的幡麵在昏黃的燈光下,安靜地垂著,方才那一下詭異的飄動仿佛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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