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紙人燃儘後的那一小撮灰燼,如同一個黯淡的句點,暫時終結了門外的窺視。空氣中殘留的焦臭與怨毒意念,也隨著黎明的到來,被從破窗縫隙滲入的、帶著晨露氣息的微風吹散了幾分。
陳七童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感受著體內如同退潮般的虛弱感。魂燈殘芯因昨夜那一下意念引燃,光芒愈發微弱,心口那片虛空傳來的不再是劇痛,而是一種更深沉的、仿佛連意識都要被吸進去的空洞與寒冷。腰部核心依舊死寂,右腿膝蓋的麻木感在短暫的灼痛緩解後,重新變得沉重而凝滯。
但他還活著。並且,成功地用最微末的力量,逼退了一次潛在的危機。這微不足道的“勝利”,如同在無儘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雖然微弱,卻切實地照亮了他內心冰冷的某個角落——方法,是有效的。他並非完全束手無策。
晨光熹微,李嬤嬤準時端來了溫熱的米粥和散發著濃鬱藥味的湯藥。她看到陳七童雖然臉色依舊蒼白得嚇人,但眼神似乎比昨日多了幾分沉靜,少了幾分瀕死的渙散,不由得稍稍鬆了口氣。她沒有多問昨夜的任何事情,隻是默默地服侍他喝藥、進食,動作比以往更加輕柔小心,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
“嬤嬤,”陳七童咽下最後一口混著藥味的米粥,沙啞地開口,聲音比昨日清晰了些許,“今天……我想洗個臉。”
李嬤嬤愣了一下,隨即連忙應道:“好,好!嬤嬤這就去打熱水!”她似乎從這簡單的要求裡,看到了一絲“正常”的、屬於孩童的生機,這讓她沉重的心情輕鬆了一瞬。
熱水很快端來,還帶著一塊乾淨的粗布毛巾。陳七童沒有讓李嬤嬤幫忙,他伸出依舊有些顫抖的手,接過溫熱的毛巾。當那濕潤的熱氣撲麵而來,粗糙的布麵觸碰到他冰冷臉頰的瞬間,一種極其陌生而又遙遠的觸感,讓他微微一顫。
他已經記不清,上一次用熱水擦臉是什麼時候。是在那個被爺爺陳三更庇護著的、短暫而模糊的童年裡?還是在幽冥掙紮、與忘川死水和灰燼塵埃為伴的漫長噩夢中?溫熱的水汽浸潤著皮膚,帶走血汙和灰塵,也仿佛暫時驅散了一些附著在靈魂上的幽冥寒意。他擦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通過這個簡單的動作,重新確認這具屬於“人間”的、十一歲孩童軀體的存在。
李嬤嬤在一旁看著,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這孩子擦臉的動作,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專注,甚至……有一種近乎儀式般的莊重。
洗漱完畢,陳七童感覺精神似乎真的清爽了一絲。他靠在床頭,目光再次落在那托盤剩餘的黃紙和竹篾上。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閉上了眼睛,意識沉入識海,繼續梳理、消化著那些源自爺爺的紙紮記憶。
這一次,他不再急於求成地去觸碰那些高深的符文,而是如同一個最基礎的學徒,從最根本的“意韻”開始體會。爺爺那雙枯瘦卻穩定的手,是如何感知竹篾的紋理,如何把握裁剪的角度,如何讓柔軟的紙張與堅硬的篾骨完美貼合……那些看似簡單的步驟裡,蘊含著對材料特性、結構平衡、乃至一絲“氣”的流動的深刻理解。
他回憶著昨夜製作守夜紙人的過程。粗糙的窗戶紙,朽壞的竹篾,與現在手邊這些厚實的黃紙、光滑的青竹篾,其承載力和“通靈”效果,必然是天壤之彆。還有那雞血……陽氣充足,但過於燥烈,與他體內沉寂的寂滅本源隱隱相斥,若非他以魂燈殘芯的“靈引”之力強行調和,恐怕難以達到那般效果。
“更好的材料……以及,更契合的‘墨’……”他心中默默思忖。童子血蘊含他的本源魂力,效果最佳,但消耗的是他的根本,不能常用。朱砂是傳統選擇,至陽至剛,但同樣可能與他體內的幽冥之力衝突。或許……需要一些性質更中和、甚至偏陰性的靈物?
這個念頭一起,他立刻想到了腰間那枚溫潤的陰佩。這玉佩的氣息……
他下意識地伸手握住陰佩。冰涼的觸感傳來,其中那絲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能量律動,似乎與他心口的魂燈殘芯產生了一絲極其微妙的共鳴。這玉佩,似乎不僅能溫養魂燈,其本身的氣息,也帶著一種獨特的、介於生死之間的意韻。
“或許……可以嘗試……”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他腦中成形。
他沒有立刻實踐。身體的虛弱和魂燈的不穩,讓他保持著最大程度的謹慎。他繼續沉浸在記憶的梳理中,同時分出一絲心神,通過那殘存的、與外界隔絕的靈覺,感受著這座廂房,感受著窗外王府的白日。
白日的王府,死寂依舊,但那種粘稠的、仿佛活物般的惡意窺視感,確實減弱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龐大的腐朽與暮氣,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在陽光下緩慢地喘息。他能聽到極遠處傳來的、隱約的掃地聲,丫鬟壓低的交談聲,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壓抑的哭泣聲?方向似乎是……王府的更深處。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這座王府,就像一棵內部早已被蛀空、僅靠外表勉強支撐的古樹。表麵的平靜下,是洶湧的暗流和滋生的膿瘡。
午後,趙明玥又來了。這一次,她沒有帶丫鬟,是自己偷偷溜過來的。她扒在門縫邊,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往裡瞧。
陳七童早就察覺到了她的氣息,沒有作聲。
小郡主見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用冰冷的眼神看她,膽子大了些,輕輕推開門,挪了進來。她手裡還攥著一個小巧的、繡著蘭花的絲綢荷包。
“你……你好些了嗎?”她小聲問道,聲音像羽毛一樣輕。
陳七童抬眼看了看她,點了點頭。
趙明玥似乎受到了鼓勵,往前湊了湊,將手裡的荷包遞過來:“這個……給你。裡麵是娘親以前去大相國寺求的平安符,還有……還有我偷偷藏的幾塊糖飴。吃了糖,藥就沒那麼苦了。”她的小臉上帶著一絲討好和真誠的關心。
陳七童的目光落在那個精致的荷包上,又移到趙明玥那雙清澈卻帶著一絲不安的眼睛裡。這種純粹的、不摻雜質的善意,讓他冰冷的心湖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他沉默了片刻,伸出依舊蒼白的手,接過了那個還帶著女孩體溫的荷包。
“謝謝。”他沙啞地道,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但其中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絲。
趙明玥見他收下,臉上立刻露出了一個小小的、滿足的笑容,像陰霾裡透出的一縷陽光。“不用謝!你救了我,是好人!”她頓了頓,又好奇地看著他手邊的黃紙和竹篾,“你……你是在做紙鳶嗎?我見外麵的小子們都玩這個。”
紙鳶?陳七童看了一眼那些蘊含著鎮邪意韻的材料,微微搖頭:“不是。”
“那是什麼?”趙明玥更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