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傳來的,是絕望的低語。
南遷的饑民隊伍,像一條灰色、遲緩的蚯蚓,在龜裂的官道上蠕動。
陳默混在其中,身份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夥夫雜役,布衣草履,麵容在塵土與疲憊的掩蓋下,與旁人無異。
隊伍已經斷糧三日了。
最後的口糧,是半袋早已黴變成青黑色的麥子,以及一些磨成粉的乾硬樹皮。
空氣中,黴味與人體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嘔。
一個餓得雙眼發綠的漢子再也忍不住,抓起一把黴麥就要往嘴裡塞,被旁邊的人死死拉住:“不能吃!會吃死人的!”
“不吃也是餓死!橫豎都是一死!”漢子嘶吼著,絕望的唾沫星子亂飛。
騷動瞬間蔓延,所有人的目光都貪婪地盯住了那半袋“毒藥”,仿佛那是最後的救贖。
就在場麵即將失控的刹那,一直安靜燒水的陳默站了起來。
他沒有高聲呼喊,隻是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調說道:“給我,我來處理。”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冷水,澆在眾人滾沸的情緒上。
人們下意識地看向這個不起眼的夥夫。
陳默走到那袋黴麥前,沒有絲毫嫌惡,他命人取來所有能盛水的器具,將黴麥倒入,一遍遍地用清水淘洗。
青黑色的汙水流了一地,麥粒的顏色漸漸由深轉淺。
“五遍,一遍不能少。”他淡淡吩咐,自己則去尋了一堆剛燒完的草木灰,用布包好,投入浸泡著麥子的水中。
“這是做什麼?灰怎麼能吃?”有人不解地問。
陳默頭也不抬:“去毒。”
一夜浸泡。
次日清晨,他將麥子撈出,瀝乾水分,架起一口破鍋,用最小的火,近乎不見火苗的餘溫,開始慢慢焙烤。
這個過程極為漫長,他一言不發,眼神專注得像一位雕琢稀世珍寶的匠人。
直到所有麥粒都變得焦黃酥脆,散發出一股奇異的焦香,他才將其與樹皮粉一同倒入石臼,搗成焦屑。
最後,拌入一些勉強還能辨認的野菜,加水煮成一鍋稠糊。
“都聽著,”他指著那鍋糊糊,“每人一碗,輪流攪鍋,彆讓它結塊燒糊。鍋底那點焦巴,才是最吊命的東西。”
熱氣升騰,一股混合著焦香與草木清香的味道彌漫開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嫗顫巍巍地接過一碗,吹了吹氣,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
下一刻,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
“這味道……這味道……”她哽咽著,泣不成聲,“像,太像了!二十年前在北地逃荒,救了我們全村人命的‘續命粥’,就是這個味道!”
周圍的饑民聞言,無不震動。
陳默低頭撥弄著火堆,不言不語。
他心中卻泛起一絲波瀾:原來,當年自己在死士營為了應對斷糧絕境,首創的“腐糧活化法”,並未隨著死士營的覆滅而消失,竟已通過幸存者的口耳相傳,流傳到了天涯海角。
“小哥,你這手藝是跟誰學的?可有甚麼訣竅?”有人湊過來,滿眼敬畏地問道。
陳默將一根柴火添入灶膛,看著那微弱的火苗頑強地舔舐著木炭,輕聲回答:
“火不能急,心不能死。剩一口糧,也能吊住一口氣。”
與此同時,南境兩族紛爭之地。
蘇清漪一身素衣,立於兩族劍拔弩張的對峙中央。
世世代代的血仇,讓空氣都仿佛凝結著刀光劍影。
她受新朝之命前來調解,卻絕口不提和談盟約,隻提議,由兩族共建一座“共火壇”。
“每月十五,兩族各派一人,在此生火,共煮一鍋‘和解羹’。湯食共享,火光共沐。”
首日儀式,氣氛依舊緊張。
一位老酋長按照族規,固執地要先用湯羹祭奠亡靈,另一方的首領當即臉色鐵青,怒而欲走,認為這是奇恥大辱。
蘇清漪卻不動聲色,隻是對身邊侍從淡然道:“添柴,加火。”
乾柴投入,火焰“轟”地一聲竄起數尺之高,灼熱的氣浪撲麵而來,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後退半步。
就在這火焰最盛之時,蘇清漪清冷的聲音響徹全場,蓋過了烈火的劈啪聲:
“諸位可曾看清?這火苗向上躥時,可有分過哪一根是你的柴,哪一根是我的炭?它們隻知爭一寸光明,暖一片天地!”
所有人,包括那兩位幾欲拔刀的酋長,全都怔在了原地,呆呆地望著那團不分彼此、熊熊燃燒的火焰。
那一鍋“和解羹”,終究是煮成了。
食罷,一位須發皆白的長老放下陶碗,長歎一聲:“這麼暖的火,這麼香的湯,誰還好意思再拔刀相向呢?”
事後,蘇清漪的侍女好奇地問,這“共火壇”的規矩是何處學來。
一旁幫忙收拾的當地廚娘憨厚地搖了搖頭:“俺也不曉得。隻聽俺家婆婆傳下來的,說是她年輕時在難民營,有個叫阿默叔的,天天就是這麼帶著大家夥兒熬粥的。”
蘇清漪立於漸漸熄滅的火壇前,火光映著她清冷的側臉,勾勒出一抹無人察覺的溫柔。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