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孤絕的烽火台,像一根被時間遺忘的枯骨,刺破了天地間蒼茫的界線。
風從遠古吹來,帶著碎石與鐵鏽的氣味,每一縷都像刀子,刮得人臉頰生疼。
陳默拾級而上,布履踩在殘破的石階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一段被塵封的曆史。
終於,他登上了烽火台的頂端。
視野豁然開朗,衰敗的大周王朝疆域如一幅褪色的畫卷,在他腳下無聲鋪展。
而他所立之處,更是荒蕪的極致,台基的裂縫裡,除了風聲,再無一物。
陳默的目光猛然一凝,落在了腳邊。
就在那龜裂的台基石縫之中,竟然倔強地生長著一圈綠意。
它們葉片細碎,莖稈纖弱,卻緊緊地抱團,形成一個完美的、生機盎然的圓環。
是鼠曲草。
在這種連飛鳥都不願落腳的絕地,本不該有如此濕潤的植物。
陳默心中一動,緩緩蹲下身。
他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撥開那圈環繞如冠的鼠曲草。
草根下的泥土,比周圍的乾裂塵埃要濕潤得多。
他的指尖繼續向下探去,觸及到一個堅硬而粗糙的邊緣。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東西刨了出來。
那是一隻陶罐,樣式古樸,卻已殘破不堪,罐口碎了一半。
陳默將罐中之物倒在掌心,瞳孔驟然收縮。
半把混合著穀物與草籽的種子,早已乾癟,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光澤。
而在種子堆裡,還壓著一張被歲月侵蝕得近乎透明的紙片,上麵是用木炭寫下的兩行字,筆跡歪斜,卻力透紙背。
“若見此物,請續種。——戊戌年守台卒遺言。”
戊戌年……那是上一個王朝,大夏,覆滅前的最後一年。
距今,已近百年。
一個百年前注定要被遺忘的無名戍卒,在王朝崩塌、烽火將熄的最後時刻,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沒有記錄自己的功勳,隻是將最後一捧活命的種子,連同那卑微卻堅韌的鼠曲草,一同埋在了這絕望的烽火台上,並留下了一句跨越百年的囑托。
他希望,有人能繼續這場播種。
陳默手捧著那些早已死去的種子,沉默良久。
百年風霜,滄海桑田,這簡單的八個字,卻比任何史書上的帝王將相傳記,都要來得厚重,來得滾燙。
他從懷中,珍而重之地摸出自己隨身攜帶的最後一包種子。
這是他一路行來,收集的各種耐寒耐旱的草種,是他為自己準備的“最終口糧”。
他沒有絲毫猶豫,將這包充滿了生命力的種子,儘數倒入那殘破的陶罐之中,與百年前的故人遺物混合在一起。
他將陶罐重新埋入鼠曲草的根係之下,覆上濕潤的泥土,最後,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在旁邊一塊稍大的台基石上,用力刻下了一個指向陶罐位置的箭頭,以及一個破殼而出的種子的圖樣。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望著腳下廣袤而沉寂的大地,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那口氣在酷寒中化作一團白霧,旋即被烈風吹散。
“你們……”他輕聲呢喃,聲音仿佛不是對自己,而是對那戍卒,對那陶匠,對那村老,對這片土地上所有掙紮求生、傳遞智慧的無名者們說的。
“你們才是真正的簽到者。我……隻是第一個醒來的人。”
千裡之外,江南書院。
蘇清漪一襲白衣,正主持著一場彆開生麵的新生入學禮。
沒有四書五經,沒有聖人文章,案台上擺放的,是一盤盤黝黑的泥土。
她親自將一張白紙、一捧泥土、一粒種子,分發到每一個稚氣未脫的學子手中。
“書院的第一課,不讀死書,隻做一事。”她的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用你們的辦法,種出你們的答案。”
一個膽大的孩童舉手問道:“先生,要是……要是我們種不出來呢?要是這土,這籽,就是種不出東西呢?”
滿場寂靜。所有人都看向蘇清漪,等待她的回答。
她清冷的眼眸中泛起一絲溫柔的漣漪,答道:“種不出來,那就證明這片土還需要更多人來疼愛,需要更多雙眼睛去觀察,需要更多雙手去嗬護。而你們要做的,就是去找到疼愛它的方法。”
禮畢,她回到靜室,窗外春光正好。
她習慣性地展開一卷泛黃的講稿殘頁,那是她整理陳默零星言論後,寫下的《無名之始》講稿。
正欲提筆續寫,她忽然感覺袖口微微一動,一粒乾癟至極的、帶著鋸齒狀邊緣的細小種子,從她的衣袖褶皺裡滑落,掉在了稿紙上。
是荊芥的種子。
她怔住了,不知是何時何地,沾染上的這點微末生機。
她凝視著那粒種子良久,仿佛看到了千裡之外,那些在鹽堿地上、在軍屯中、在山野間悄然蔓延的綠色。
最終,她沒有將它拂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其夾入稿紙之中,安放在一行字旁。
窗外的晨光恰好斜斜地照進來,在那一行字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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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者,不必見春。”
深夜,山村學堂。
柳如煙輕手輕腳地巡視著燈火未熄的教室。
一個瘦小的學生伏在案上,已然沉沉睡去,懷裡還死死抱著一本厚厚的筆記本。
她本想叫醒他,目光卻被那筆記本的扉頁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