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循著那聲音,穿過幾條猶帶夜露的青石小巷,來到鎮子中央的一口老井旁。
天光未亮,井台前卻已排了十餘人的隊伍,男女老少皆有,皆是鎮上的尋常百姓。
他們人手兩隻木桶,靜默地等候著,無人喧嘩,無人插隊,隻有轆轤轉動的“吱呀”聲與那叮當聲交織在一起。
陳默的目光落在了聲音的源頭。
那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正坐在井邊的一塊大石上,身前擺著一個簡易的木架,架上掛著一串大小不一的銅鈴。
每當有人打滿兩桶水,準備離去時,他便會伸手,輕輕撥動其中一隻銅鈴。
叮當——
聲音清越,傳出很遠。
一個剛打完水的壯漢,將兩桶水穩穩地放在地上,又提起空桶,為身後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婆婆打了一桶,這才挑起自己的擔子,默默離去。
接下來的人,皆是如此。
無論長幼,每人隻取兩桶,卻會主動為隊列中下一個最年邁或最孱弱的人,多打一桶。
那多出來的一桶水,仿佛不是恩惠,而是一種約定俗成的交接。
陳默看得心頭微震。
他走到井台旁一個賣炊餅的婦人攤前,要了兩個熱餅,狀若無意地問道:“大嫂,這井水,是有什麼規矩麼?”
婦人麻利地用油紙包好餅,遞給他,聞言笑道:“客官外地來的吧?沒啥規矩,就是前些年大旱,井快見底了,大家夥兒怕來得晚的老人孩子沒水喝,就自個兒定了,誰來得早,打完自家的,就給隊尾的老弱勻一桶。後來旱過去了,這習慣,就這麼留下來了。”
她指了指牆角一塊不起眼的小木牌,上麵用炭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早水不過三,留一予弱者。”
“誰立的牌子?”陳默追問。
“誰也沒立,”婦人笑了,“大夥兒心裡都這麼想,有個識字的小子就把它寫出來了。”
陳默默然,咬了一口溫熱的炊餅,麥香與柴火的焦香瞬間盈滿口腔。
他緩步走向鎮子的市集,隻見天色漸亮,攤販們已陸續出攤。
一個賣菜的阿婆正和一個賣豆腐的小夥計交換貨物,阿婆給了小夥計一籃青菜,小夥計回了一板豆腐,兩人誰也沒提秤,誰也沒算零頭,隻是相視一笑,便各自忙活開去。
“不找錢,不怕虧了?”陳默好奇。
那賣豆腐的小夥計頭也不抬地答道:“街裡街坊的,算來算去費那功夫,我還不如多磨一板豆腐。他家的菜水靈,我家的豆腐嫩,換著吃,誰也不虧。”
午時,日頭正盛。
一群七八歲的孩童,竟人手一把小掃帚,在街麵上呼朋引伴,將昨日被風吹落的樹葉掃成一堆。
一個虎頭虎腦的領頭男孩,見有人偷懶,便叉著腰大喊:“快掃!掃完才能去阿爺那兒玩‘聽風鈴’!”
陳默的身影,在孩童們清脆的笑鬨聲中悄然遠去。
他心中那根緊繃了許久的弦,在這一刻徹底鬆弛下來。
他明白了。
不再需要他去頒布律令,不再需要他去刻意引導。
當一種善意的習慣,像空氣和水一樣融入了無數人的晨昏作息,人心,便自然成了最公正的尺度。
與此同時,南境,渭水兩岸。
蘇清漪一襲素衣,獨立於兩村對峙的劍拔弩張之中。
上遊的王家村手持百年前的地契,聲稱整條渭水皆為其私產;下遊的李家村則以祖輩口傳為據,哭訴無水灌溉,禾苗將死。
官府文書如山,兩村械鬥在即。
蘇清漪沒有去翻閱那早已泛黃的故紙堆,她隻頒下了一道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判令:“王、李二村,各選三名壯丁,即刻交換村落,同住十日。十日之內,同食同宿,同勞同作,親身體驗對方之用水境況。十日之後,再議此事。”
兩村人雖心有不甘,卻也隻能遵從。
十日後,當六名交換的村民重新站在渭水邊時,他們黝黑的臉上寫滿了複雜的情緒,一個個都成了悶嘴的葫蘆。
良久的沉默後,上遊王家村的代表,一個素來強硬的漢子,竟率先開了口,聲音沙啞:“……春灌時節,水脈初醒,當先緊著下遊育苗。俺們上遊地勢高,水頭足,可以緩緩。”
下遊李家村的代表聞言,眼眶一紅,也立刻接道:“夏日大旱,活命要緊。上遊先取活水,俺們下遊人多,可以輪流去幾裡外的山泉挑水喝。待到秋收之後,咱們兩村合力,把這河道清一清,淤泥深了,水也走不快。”
一場幾乎要流血的爭端,在三言兩語間,竟消弭於無形。
蘇清漪在判詞的末尾,隻寫下了一句話:“正義不是高堂之上的裁決,而是田埂之間活出來的體諒。”
歸途之中,忽遇暴雨。
蘇清漪的車駕停在山道上,她透過雨幕,震驚地看到,不遠處一段被山洪衝垮的堤壩旁,王家村和李家村的村民們,竟自發地扛著鋤頭鐵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水裡跋涉,共同搶修著那道屬於所有人的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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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襟,她卻渾然不覺,隻是靜靜地立在雨中,嘴角噙著一抹釋然的笑意。
原來,和解最真實的聲音,不是言語,而是鐵鍬奮力砸進泥土裡的那一聲聲悶響。
西南邊陲,霧瘴深處。
柳如煙發現,她的學生們最近上課時常遲到,一個個小臉上都帶著倦意。
她喚來一個最活潑的女孩詢問緣由。
女孩揉著眼睛,小聲答道:“先生,我們得早起,去幫村裡的‘忘事婆婆’們搖鈴。”
原來,村中獨居的老人多患健忘,常常忘了起身,忘了吃藥,甚至忘了灶上還燒著水。
孩子們便自發組織起來,每日清晨,挨家挨戶地在窗外搖響隨身攜帶的小銅鈴,直到屋裡傳來應答聲,他們才會跑去下一家。
搖鈴之後,還要探頭進去,檢查床頭的水罐是否已滿,藥碗裡的藥渣是不是昨天的。
柳如煙本想勸止,擔心這會耽誤孩子們的學業。
可她很快便發現,自己完全多慮了。
學生們竟自發地將每日的課程重新編排:清晨“醒眠”歸來,先複習昨日所學;上午,專心識字算術;下午,則聚在榕樹下,將她教的急救知識編成朗朗上口的“救急歌謠”,互相考校;到了晚間,年齡稍大的孩子還會輪流值夜,組成一支“守夜隊”,每隔一個時辰便在村中巡視一圈,確保家家戶戶的燈火都已安然熄滅。
更讓她啼笑皆非的是,不知是誰帶的頭,孩子們竟將她編寫的《鄉土草木誌》,改編成了一段節奏明快的快板書,在趕集的日子裡,於市集上表演傳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