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人窒息的濕氣像裹屍布一樣纏在陳默的身上。
他的一隻腳陷在泥裡,拔出來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啵”聲。
眼前這片曾被寄予厚望的“掌紋蓄水陣”,如今已是一片狼藉。
暴雨過後,乾裂的土層還沒來得及把水“咽”下去,就先被泡酥了。
坑壁坍塌,好不容易積攢的雨水混成了泥漿,那是能把人活活吞掉的沼澤。
漁民們癱坐在岸邊,眼神比這爛泥還渾濁。
有人試圖下腳去挖,剛踩實,整條小腿就沒了進去,嚇得連滾帶爬才掙脫出來。
“完了,地爛了,老天爺不賞飯。”
陳默沒理會這喪氣話。他盯著離岸不遠的一個渾身泥漿的幼童。
那孩子不知道大人的絕望,正蹲在一處尚未完全崩塌的小水窪邊,手裡捏著根蘆葦杆,插在渾濁的水裡飛快地攪動。
嘴裡哼著那首跑了調的“續火歌”,蘆葦杆隨著那古怪的調子,在水麵震出一圈圈細密的波紋。
奇怪的事發生了。
隨著蘆葦杆那種特定頻率的震顫,原本渾濁不堪的泥漿,竟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裡分了層。
粗沙沉底,細土懸浮,清水緩緩析出。
陳默瞳孔微縮。震動液化?不,是頻率共振帶來的分流。
他沒說話,轉身折了幾根手腕粗的枯枝,大步踏入爛泥。
每一步都極其講究,腳掌平鋪,受力極散。
他走到那處塌陷最嚴重的坑邊,將枯枝呈三角狀狠狠插進泥裡,又將幾根細枝橫架其上,形成了一個並不美觀的立體骨架。
水流衝擊過來,撞上樹枝,被強製分流、減速。
原本在那橫衝直撞要把泥土帶走的渾水,被這骨架一擋,泥沙慢慢在樹枝根部沉澱,反倒把搖搖欲墜的土壁給“撐”住了。
三天後。
當陳默再次站上高坡時,眼前的爛泥灘變了樣。
漁民們學著樣子,用數不清的樹枝、竹片,在爛泥裡搭起了一座座“疏脈架”。
雨水順著枝隙分流,渾水變清,爛泥被根係般的骨架鎖死,重新變回了堅實的土埂。
那縱橫交錯的新溝網,像極了剛剛複蘇的血脈,那是大地的血管。
老漁民摸著逐漸變硬的田埂,老淚縱橫。
陳默拍了拍手上的泥灰,聲音很輕,被海風一吹就散:“不是地不聽人,是人忘了先聽地。”
數千裡外,雲嶺梯田。
蘇清漪手裡的藥鋤碰到了硬物。不是石頭,是板結如鐵的土塊。
原本因“音引霧”而連年豐產的藥田裡,這一季的藥苗全都像得了黃疸,根係腐爛,葉片枯黃。
幾個心急的農戶正要把更響亮的銅鑼抬進地裡,想用更強的聲波催動霧氣。
“停下。”蘇清漪的聲音冷得像冰碴子。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湊近鼻端。
沒有土腥味,隻有一股死寂的塵土氣。
“再震下去,這地就真的死了。”她扔掉土塊,拍了拍手,“土裡的蟲豸、菌群,都被你們那不分晝夜的鑼聲震死了。土沒了活氣,就是一堆石頭渣子。”
她想起了早年在鄉野見過的“灰芽粥”。
當天下午,蘇清漪命人挑來了最臭的三年陳糞,拌上腐爛的落葉,厚厚地鋪在田裡。
銅鑼被收繳,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盤坐在田埂上的孩童。
他們手裡拿著陶塤,吹出的不是激昂的調子,而是極低、極緩的長音。
嗚——嗚——
那是模仿大地呼吸的頻率。
七日之後,黴斑退去,嫩綠的新芽頂破了陳糞,顫巍巍地探出了頭。
蘇清漪在《野學錄》的空白處提筆補記:“再好的聲音,也不能代替沉默的滋養。”
夜深了,山風穿林。
她側耳傾聽,恍惚間,仿佛聽見泥土深處傳來極輕的搏動。
咚,咚。
像一顆沉睡的心,正緩緩蘇醒。
西南深山的夜,被火把照得通紅。
“燒了!把林子燒了!這是妖樹!”官府的醫官舉著火把,滿臉驚恐。
柳如煙所居的山村,“夢疫”複發。
這一次,村民們不再夢見落花,而是夢見村口的古樹枯死,滿樹的葉子化作蝗蟲,鋪天蓋地地撲向村莊。
柳如煙擋在林前,手裡的軟劍在火光下泛著寒芒。
“讓開。”她隻說了兩個字。
她身後,一個啞童舉著一張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