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浪頭,那是從海底直立起來的一麵青黑色的高牆,一麵由整個東海的怒火與重量凝聚而成的、正在向著陸地傾倒的絕望之牆!
“海……海嘯——!”
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瞬間刺破了那死一般的寂靜。
恐懼,如同瘟疫,刹那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臟。
“跑!快往高處跑啊!”
漁民們如夢初醒,丟下手裡的一切,連滾帶爬地向著內陸的丘陵狂奔。
哭喊聲、叫罵聲、孩童的啼哭聲混雜在一起,彙成了一曲末日來臨前的悲歌。
陳默立於山丘之上,瞳孔收縮如針。
天子望氣術早已在他眼中勾勒出了一副滅頂之災的景象——那巨大的水牆之內,裹挾著吞噬一切的死灰色氣運,所過之處,生機斷絕!
他沒有跑。
他的目光死死鎖定著那片剛剛由“疏脈架”穩定下來的鹽灘。
那是無數漁民半個月的心血,是他們從絕望中重新燃起的希望火種。
而現在,這火種即將在滔天巨浪下,被徹底澆滅。
轟——!!!
言語無法形容那聲音的恐怖。
仿佛天地在此刻崩裂,巨獸的咆哮化為實質,狠狠撞擊在海岸線上。
陳默隻覺腳下的大地都在劇烈顫抖,耳中除了轟鳴,再無他物。
那麵水牆以摧枯拉朽之勢,碾過沙灘,吞沒礁石,然後狂暴地撲上了那片新生的鹽灘。
脆弱的植物枝乾在瞬間被撕成碎片,剛剛沉澱穩固的泥土被重新攪起,然後,是更深層的絕望——那巨浪退去時,裹挾著無儘的鹹腥海水,倒灌進了每一寸土地。
鹽堿,以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霸道、更濃烈的方式,複生了。
當一切平息,漁民們顫抖著從高處走下來時,看到的,是一片比半個月前更加死寂的煉獄。
所有的“疏脈架”蕩然無存,土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色鹽霜,在慘淡的日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
深色的淤泥裡,混雜著無數破碎的陶鈴殘片、斷裂的獸骨和撕碎的舊漁網。
完了。
這一次,是真的完了。
“天絕我也!天絕我也!”一個老漁民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這一次,再沒有人去嘗試,再沒有人去掙紮。
所有人的臉上,都隻剩下麻木和死灰。
“走吧……離開這鬼地方。”
“遷徙吧,這裡已經沒法活了。”
放棄的念頭如同野草,在每個人心中瘋長。
然而,就在這片悲愴的死寂之中,陳默卻逆著人群,一步一步,走下了山丘,踏上了那片被海水浸泡過的、滾燙的絕望之地。
他的舉動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隻見他走到一片狼藉的廢墟中央,在一個幾乎被夷為平地的火塘邊停下。
那裡,一位頭發花白的老漁翁,正失魂落魄地跪坐著。
他沒有哭,隻是用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從泥水中捧起半片被燒得焦黑的木板殘骸。
那是“活方欄”的殘片,上麵曾刻錄著先民觀海的智慧,卻在海嘯中被衝毀,又被退潮後的烈日烤得焦黑。
老漁翁顫抖著,將那半片殘木,如同舉行一場最莊重的祭祀,輕輕投入了火塘中僅存的、一小撮奄奄一息的餘燼裡。
火苗“噗”地一下,舔舐著焦木,重新燃起一縷微光。
火光映照著老漁翁滿是溝壑的臉,也映亮了陳默深邃的眼眸。
忽然,一陣海風吹過。
風卷起了火塘中剛剛燒儘的、輕飄飄的灰燼,將它們吹向旁邊的濕泥地。
陳默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看到,那黑色的灰燼落在白色的鹽霜上,竟在濕氣的浸潤下,迅速消融,留下一片斑駁的、深色的痕跡。
那痕跡,形如一片片破碎的古老符文。
他快步上前,俯下身,幾乎將臉貼在了地麵上。
在那灰燼灑落最密集的地方,他赫然發現,幾粒被巨浪帶來的、不知名的草籽,竟像是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催化,正從灰燼與鹽堿的交界處,奮力地、倔強地,探出了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嫩綠!
是堿蓬!是能在重鹽堿地生存的堿蓬!
但真正讓它萌發的,不是它自身的生命力,而是那灰!
陳默心中一道閃電劃過!
《孫吳兵法殘卷》中記載古法軍陣,曾有“草木灰止血散淤”之說,而《天工開物補遺》亦有雲:木燒成灰,其性屬“鉀”,可易土性,可化霜堿!
原來如此!
焚燒後的木灰富含鉀,可以瞬間中和土地表層的鹽堿,為那些最具韌性的種子,創造出一線生機!
他沒有高聲宣布自己的發現。
教人方法,人隻會依賴方法。讓人看到希望,希望才會自己走路!
他猛然直起身,環視著這片遍地狼藉的鹽灘。
那些破碎的陶鈴、斷裂的獸骨、撕爛的舊漁網、衝毀的木架……這一切,在彆人眼中是毀滅的證據,在他眼中,卻全是等待涅盤的薪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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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二話不說,彎腰撿起一塊最大的陶鈴碎片,走到火塘邊,奮力將其投入火中!
然後是獸骨,是漁網,是所有能燒的東西!
他的舉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陳先生……您這是做什麼?”
陳默沒有回答,隻是用行動代替了一切言語。
他帶頭將所有能收集到的殘骸,無論是什麼,都投入火中,製成一堆又一堆的“再生灰肥”。
漁民們麵麵相覷,但看著陳默那堅毅的背影,那份在絕望中依然挺立的執著,他們麻木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敲了一下。
終於,那個最先跪下的老漁翁站了起來,默默地加入了陳默的行列。
一個,兩個,十個,一百個……
所有幸存的漁民,都開始在這片焦土上,進行一場沉默而盛大的焚燒。
七日後,當第一縷晨光照耀在這片被灰燼覆蓋的鹽灘上時,奇跡發生了。
成千上萬點嫩綠,頑強地破土而出,將這片死灰色的土地,點綴得星光點點。
漁民們將這種方法,敬畏地稱為——“燼耕”!
陳默立於焦灘之上,海風再次吹起,卷動著漫天灰塵,如同一條條看不見的灰色遊龍,向著北方內陸席卷而去。
他望著那遠去的灰塵,輕聲喃喃:“火帶不走的,灰會送去。”
那灰,乘風而行。
一片灰燼,越過千裡山河,悠悠然落入雲嶺的一條溪水之中。
蘇清漪正獨坐溪畔,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