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極輕、極脆的聲響,在死寂的皇城深處驟然蕩開,如同一枚冰冷的銀針,精準地刺入了沉睡巨獸的耳膜。
樹梢上打盹的烏鴉猛然睜開血紅色的眼睛,發出一聲嘶啞難聽的尖叫,振翅驚飛,帶起一片枯葉紛落。
這聲響,與邊關那承載著萬千思念的“無名鐘”截然不同。
它沒有溫度,沒有故事,隻有一種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冰冷與決絕。
它不是祈願,而是命令。
它不是安魂,而是喚醒。
在這聲響起的瞬間,大周京城,從皇宮九重到朱雀大街,無數潛伏在陰影中的氣息,都為之一滯。
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旨意,順著這清脆的鈴音,瞬間傳遍了整座京城。
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也是另一個時代的序曲。
而當這枚象征著至高皇權與古老密約的銅鈴,在深宮之中被重新喚醒時,由陳默等人點燃、散落於民間的無數“火種”,正迎來它們最後的、也是最絢爛的綻放。
雲嶺深處,蘇清漪最後一次回到那座早已荒廢的“野學閣”。
昔日傳道授業的講堂,此刻已被青翠的藤蔓溫柔地覆蓋,斷壁殘垣間,野花開得肆無忌憚。
那些她曾視若珍寶、記錄著民間智慧的手稿,早已在無數個日夜的風雨侵蝕下,化作了滋養這片土地的春泥。
萬物歸土,循環往複。
她沒有絲毫傷感,眼中反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寧靜。
正當她轉身欲離去之際,一陣孩童的嬉笑聲從廢墟後傳來。
她腳步一頓,悄然隱於一株老樹之後,望了過去。
隻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孩童,正在一片還算平整的斷牆下,玩著“講學遊戲”。
一個年紀稍大的孩子,儼然一副小先生的模樣,手裡舉著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燒焦木炭,有模有樣地在牆上塗畫著,口中念念有詞:“……觀其色,辨其濕,此乃‘糞候圖’之精要,可知天時!”
而他身前,另一個更小的孩子則撅著嘴,用一枚粗糙的陶哨,吹奏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節,奶聲奶氣地反駁:“不對不對!我阿爹說了,要聽‘霧耕音’!霧氣濃時,哨聲沉,地裡就不缺水!”
兩種截然不同、卻又源於同一種生存智慧的“法門”,竟在孩童的遊戲中,如此自然地交融、碰撞。
蘇清漪靜靜地看著,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她沒有上前驚擾這份純粹的傳承。
她隻是從袖中取出了最後一枚光滑的陶丸,走到院角那棵新生的梧桐樹下,挖了個淺坑,鄭重地將其埋入土中。
這曾是她用來推演、記錄的工具,而現在,它回歸了它本來的地方。
當夜,風雨大作。
蘇清漪在夢中,看見了無數張模糊而堅毅的臉。
那些無名之輩,在山巔、在井邊、在灶前,用她從未聽過的方言,低聲講述著她聞所未聞的道理。
她從夢中醒來,窗外雨聲已歇,天光微亮。
一陣稚嫩而參差不齊的誦讀聲,伴著晨風飄入耳中。
“天不說,地不應,人自己會聽……”
她閉上眼,淚水悄然滑落。
深山茅屋,柳如煙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
她躺在病榻上,氣息微弱,卻從前來探望的盲童口中,聽到了一個讓她心神巨震的消息。
她所開創的“觸音圖”,在孩子們手中,已經自行演化成了一種更加玄妙的技藝——“夢刻術”。
他們發現,用不同材質的炭條,以不同的力度和深淺在木板上劃刻,竟能大致記錄下夢境中的內容和情緒。
粗糲的深痕代表驚恐,輕柔的細線代表安寧,螺旋的紋路代表迷茫……
這是聲音的藝術,走向了心靈的具象化。
柳如煙已無力起身,隻是虛弱地對守在床邊的孫女道:“取……取炭條來。”
孫女含淚取來一根最黑的柳木炭條,扶著她,讓她靠在床頭的土牆上。
柳如煙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在粗糙的牆麵上,畫下了自己最後的夢境。
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林中開滿了奇異的鈴蘭花。
一陣風吹過,萬千花瓣飄落,每一片花瓣在觸及地麵的瞬間,都化作一個古老的字符,隨即,便被濕潤的泥土悄然吞沒,再無蹤跡。
三日後,柳如煙在沉睡中溘然長逝。
村人沒有為她立碑,隻是遵從她的遺願,將她畫夢的那麵牆,完整地保留了下來,稱之為“夢牆”,供後來的盲童們繼續刻下自己的夢。
數十年後,一位遊曆至此的學者,在研究這麵斑駁的“夢牆”時,竟從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符號中,驚駭地辨認出了七種早已失傳的古老藥理配方!
他在為“夢牆”撰寫的碑文上,恭敬地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此處無師,唯有風與手的對話,亙古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