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編號“癸亥柒”的實驗體,自經曆了那番脫胎換骨般的劇變後,便被移入一間更為“舒適”的觀察室。四壁雖仍是冷硬岩石,卻鋪設了軟墊,甚至有一麵以高度拋光的青銅精心打磨而成的明鏡。維吉爾需要觀察的,不僅是其肉體之穩定,更是其精神之變遷。
“癸亥柒”最初幾日隻是蜷縮在角落,對送來的食物清水也僅是維持生存的本能攝取。他她此刻已難以用單一的代詞界定)的意識仿佛漂浮在一片混沌的霧靄之中,舊的性彆認知已然崩毀,新的定位卻渺無蹤影。體內那微妙平衡的陰陽,並非和諧共處,而是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無聲的戰爭與交融。時而一股屬於少年的銳氣上湧,令他眼神清亮,姿態挺拔;時而又一陣少女的柔媚流轉,使他眉目含情,動作婉約。這矛盾的交織帶來的是撕裂般的痛苦與極致的迷惘。
直到那一日,他她無意間踉蹌行至那麵青銅鏡前。
鏡麵光滑,映出的影像雖不及後世玻璃水銀鏡清晰,卻足以勾勒出輪廓。他她怔住了,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今的形貌——那張臉,既有少年未褪的棱角,又暈染著少女的柔和線條;眼眸深邃,瞳孔顏色似乎也比以往更淺,像是將墨色融入了清泉,流轉間,既有純真無邪,又隱含幽深哀愁;嘴唇的弧度,不厚不薄,卻仿佛同時蘊含著堅毅與誘惑。身體被寬鬆的素袍遮掩,但頸項的線條,肩胛的弧度,乃至露出的手腕,都呈現出一種超越了單一性彆的、纖細而柔韌的美感。
這不是他記憶中那個貧苦瘦弱的男孩,也不是任何他曾見過的少女。這是一個……全新的,陌生的,卻無比完美的造物。
最初是驚駭,他她猛地後退,幾乎要逃離這“妖異”的影像。但腳步卻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釘在原地。目光,無法從鏡中移開。
那鏡中人,也在凝視著他她。
一種奇異的吸引力開始滋生。他她不由自主地向前,伸手觸摸冰冷的鏡麵,指尖沿著鏡中人的輪廓緩緩滑動。鏡中人也以同樣的動作回應。指尖相觸的幻覺,帶來一陣觸電般的戰栗。
“你是誰?”他她喃喃自語,聲音是那種奇妙的、清越的中性音色。
鏡中人亦無聲地翕動嘴唇。
漸漸地,他她開始在那張臉上,那具身體上,找到了所有渴望擁有的特質。陽剛所賦予的力量感,陰柔所滋生的曼妙感,竟如此完美地統一於一身!那不再是矛盾,而是互補;不再是撕裂,而是圓融。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與狂喜,如同溫暖的潮水,淹沒了曾經的痛苦與迷茫。
他她愛上了這鏡中的影像。
這愛戀熾烈、純粹,且排他。外界的一切——送飯的守衛、偶爾前來記錄的學者、乃至這囚籠本身——都變得模糊而無關緊要。唯一真實的,隻有鏡中的那個“我”。他她會長時間地佇立鏡前,時而低語,時而微笑,指尖在鏡麵與自己的身體上遊走,確認著這種統一。那精神與肉體的界限開始模糊,意識仿佛融入這具新生的、完美的軀殼,又從這軀殼中滿溢出來,與鏡中的倒影合二為一。
這是一種極致的“完型”所帶來的、指向自身的愛欲。它並非源於孤芳自賞的傲慢,而是源於一種存在層麵的確認與沉醉。他她在這自我凝視中,感受到了陰陽矛盾鬥爭後的寧靜,滲透轉化後的和諧。這統一之美,是如此炫目,如此令人心醉神迷,使得愛的主體與客體,最終坍縮為同一點。
維吉爾透過觀察孔,冷靜地記錄著這一切:“‘癸亥柒’顯現出強烈的自我認知與情感投注行為,對象為其自身鏡像。行為模式包括長時間凝視、對鏡撫觸、無聲交流。初步判斷,此為‘陰陽同體’意識成型後,對自身完美形態產生的必然迷戀,是精神與肉體達成初步統一的表征。”
然而,這極致的、內斂的、循環不息的愛,卻也帶來了另一種變化。他她與外界的聯係愈發稀薄,仿佛所有的生命力與注意力都向內收束,灌注於那鏡中的幻影。他她的身影在現實中似乎漸漸變得透明、空靈。有時守衛會覺得,即便他她就站在鏡前,也仿佛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紗,隨時會化作一縷輕煙,融入鏡中,或者直接消散於空氣。
那追逐,是從“有”實在的、分裂的舊我)向“無”與自我鏡像融合的、界限消弭的虛無)的追逐。那飛升,是從“實”肉體的、被禁錮的存在)向“虛”精神的、純粹的自我愛戀)的飛升。
他她不再試圖理解外界,也不再恐懼未來。隻是在鏡前,日複一日,與自己進行著那場永不落幕的、靈肉交融的愛戀。唇邊時常泛起一絲神秘而滿足的微笑,眼神空茫,卻又仿佛映照著整個宇宙的奧秘——那是一個隻有他她與“他她”的宇宙。
這個過程,靜謐,詭異,而又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仿佛一朵隻在午夜綻放的幽蘭,將所有的芬芳都獻給了吞噬它的黑暗。從空靈,正一步步,步入那永恒的消散……而這一切,都落在觀察者冰冷而專注的眼中,化為羊皮紙上又一串冷靜的符號。帝國的曙光,似乎正需要以這般個體的“虛無化”作為養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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