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城的港口,在十月的晨光中醒來時,永遠帶著一種醉醺醺的、急於吞咽世界的饑餓感。
北大西洋的寒流與墨西哥灣的暖流在此交彙,海麵常年翻湧著黛青與碧綠交織的漩渦。六條花崗岩壘砌的深水碼頭像巨人的手指,伸進海灣,每根“手指”上都攀附著數十艘大小船隻。最東側的“帝國碼頭”停泊著羅馬的軍艦與官船,三色帆在風中獵獵;中間的“萬商碼頭”擠滿了宋式福船、阿拉伯三角帆、威尼斯商艦,桅杆如林,纜繩如網;西側的“民泊碼頭”則雜亂得多,阿爾岡昆人的獨木舟與移民的破舊舢板擠作一堆,空氣中彌漫著魚腥、汗臭與遠洋貨物特有的黴濕氣息。
清晨第一縷陽光刺破海霧時,港口的喧囂便炸開了。
碼頭工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扛著麻袋、木箱、成捆的皮毛,在跳板上健步如飛。他們呼喝的號子混著不同語言:拉丁語的計數聲,宋語的“小心腳下”,阿爾岡昆語的警示,甚至偶爾能聽到非洲部落的鼓點節奏。商販推著小車,在人群中穿梭叫賣熱麵包、熏魚、還有用北美新發現的辣椒製成的“朝霞辣醬”。水手們剛從數月航行的困倦中蘇醒,搖搖晃晃走上碼頭,有的直奔酒館,有的仰頭眯眼,適應陸地的平穩——他們的步伐還留著甲板的搖晃感。
而在這一切之上,是聲音的交響:船鐘報時,汽笛長鳴,起重機鉸鏈的嘎吱聲,拍賣奴隸儘管名義上被禁止,但陰暗處從未絕跡)的嘶喊,還有永遠在討價還價的交易聲。這是人類欲望與生存本能最赤裸的展示場,每個抵達此地的人,都像被卷入漩渦的浮木,要麼學會遊泳,要麼沉沒。
維吉爾選擇在這裡舉辦音樂會,用意如刀鋒般銳利。
舞台搭在“帝國碼頭”與“萬商碼頭”之間的開闊空地上,背靠大海。沒有穹頂,沒有圍牆,隻有原木搭建的平台,掛著羅馬軍團的鷹旗與象征各民族的彩旗。維吉爾要的就是這份“敞開”——讓所有碼頭勞作者、所有水手、所有剛下船的移民,一抬頭就能看見舞台,聽見歌聲。
這是統治者的宣告:看,羅馬不僅有大炮和律法,還有藝術與包容。
黃昏時分,舞台四周已聚集了數千人。前排擺著幾十把高背椅,是給“貴賓”的:石光明一襲青衫,靜坐如鐘;呂師囊與克勞迪婭並肩而坐,前者神色平靜,後者望著舞台,眼中有些憂慮;尼祿坐在稍遠處,金發散亂,手裡把玩著一串葡萄,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譏笑。
維吉爾本人則站在舞台側翼的陰影裡,白袍在晚風中輕揚。他沒有落座,而是如同導演般,觀察著台下每一張麵孔——那些羅馬水手挺直的背脊,宋人移民好奇又警惕的眼神,土著獵手蹲在貨箱上抽著煙鬥的漠然。
樂隊是臨時拚湊的:兩個羅馬軍樂手吹著雙簧管,一個希臘老琴師彈著基薩拉琴,甚至還有個剛下船的印度船員,帶來了他的西塔爾琴。古怪的組合,卻在海風與暮色中,奇異地和諧。
陽娃登場時,港口出現了短暫的寂靜。
她沒有戴那頂“朝霞守護者”的金冠,隻穿著最簡單的亞麻長裙,赤足走上舞台。海風拂動她的長發,夕陽在她身後鋪開一片燃燒的橙紅。那一刻,她不像羅馬冊封的偶像,倒像從海浪中誕生的自然之靈。
她唱的第一首歌,是改編自古希臘的《航海者禱詞》,祈求波塞冬賜予風平浪靜;第二首,是宋人船工號子的變調,唱的是“千裡煙波,歸家的路”;第三首,是阿爾岡昆人祭祀海靈的吟唱,悠長如潮汐。
每一首歌,都用原語言唱出第一段,再用通用語重複。歌聲沒有伴奏時,港口的喧囂便成了背景音:船鐘、海浪、遠處的叫賣……仿佛整個港口都成了她的樂隊。
人群漸漸沉浸。
羅馬水手跟著哼唱熟悉的旋律,宋人移民在聽到鄉音時偷偷抹淚,阿爾岡昆獵手閉目點頭,仿佛在認可這歌聲對大海的敬畏。連那些蹲在貨堆上、滿臉油汙的碼頭工,也停下了手裡的活計,怔怔望著舞台。
維吉爾在陰影中微微點頭。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用陽娃超越族群的聲音,將這片嘈雜混亂的港口,暫時凝鑄成一個“共同體”。哪怕隻有一曲的時間。
返場時,陽娃沒有立刻開口。
她走到舞台邊緣,望向遠方海麵。那裡,幾隻巨大的信天翁正在落日餘暉中盤旋,翼展如雲。
然後她轉身,對樂隊低聲說了幾句。琴師們麵麵相覷——他們從未排練過這首曲子。陽娃隻是平靜地重複:“跟著我的聲音,隨意和弦。”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眸子裡有種異樣的光。
歌聲起時,出乎所有人意料——那旋律簡單得近乎單調,如同海浪拍打船舷的節奏,不斷重複:
“常常
為了消遣
航船上的海員
捕捉些信天翁
這種巨大的海禽
它們
這些懶洋洋的航海旅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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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飄過苦海的航船後麵飛行”
歌詞如囈語,一遍,又一遍。起初人們疑惑,這算什麼歌?沒有激昂的副歌,沒有複雜的情感,隻是平淡地敘述一個所有水手都熟悉的情景:遠航無聊時,捉信天翁取樂。
但重複到第三遍時,某種東西開始發酵。
港口的老水手們,臉上的輕鬆漸漸消失。他們太熟悉這畫麵了——那碧空之王被拖上甲板後,笨拙、羞怯、巨大的翅膀垂在身旁,“像雙槳一樣垂在它們的身旁”。在海上,它們是風暴中的舞者;在甲板上,卻成了跛子,被水手用煙鬥戲弄,被模仿嘲笑。
陽娃的聲音漸漸壓低,帶著一種冰冷的、解剖般的質感:
“雲霄裡的王者
詩人也跟你相同
你出沒於暴風雨中
嘲笑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