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霞歌劇院:秩序的聖殿
午夜時分的朝霞歌劇院排練廳,呈現出一種近乎神聖的幾何學。
陽娃站在鏡牆前,身體如鐘擺般緩慢轉動。燈光從四個方向均勻照射,在地板上切割出完美的十字形陰影區。十二麵鏡子裡映出十二個相同的形象——雌雄同體的身軀被素白練功服包裹,發髻用烏木簪固定得一絲不亂。
“音準偏差零點三赫茲。”陽娃開口,聲音沒有語調,“第七小節第三拍,長笛聲部早了零點零五秒。”
樂池裡的樂師們屏住呼吸。指揮維吉爾斯·馬庫斯擦了擦額角的汗——這位羅馬最優秀的指揮家,在陽娃麵前總覺得自己像個初學者。
“再來。”陽娃說。
《坤》的旋律再次響起。這次樂師們幾乎是用恐懼驅動手指,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得像用尺子量過。陽娃閉目聆聽,身體隨著音樂微微起伏——那不是情感的共鳴,而是對聲波頻率的物理性回應。
排練廳二樓暗處,維吉爾靜靜觀察。
他手中捧著一本皮質筆記本,上麵記錄著陽娃最近七天的數據:
·每日睡眠:3小時02分誤差±1分鐘)
·飲食攝入:糙米217克,白水煮雞胸肉153克,清炒菠菜85克連續42天完全一致)
·聲帶振動頻率:今日檢測與三月前基準線偏差0.0001
·情緒波動指數:0.03正常人類平均值為4.7)
“完美。”維吉爾低聲自語。
但這種完美讓他隱隱不安。陽娃越來越不像“人”,更像一台精密的樂器——不,是樂器製造者、演奏者與樂曲本身的三位一體。當觀眾為《灰色》落淚時,陽娃在後台計算淚腺分泌的化學物質成分;當移民們高呼“陽娃萬歲”時,陽娃在研究聲浪對建築結構的共振影響。
“大人,”副官輕聲報告,“今早又有十七名樂師申請調離。他們說……壓力太大。”
“批準。”維吉爾頭也不回,“尋找更優秀的替代者。記住,平庸者不配參與完美的創造。”
樓下,排練結束了。
陽娃走到鋼琴前,手指懸在琴鍵上方三厘米處停留了整整十秒,然後按下——一個單純的c音。接著是第二個音,第三個音,漸漸構成一段從未聽過的旋律。
“這是什麼曲子?”維吉爾走下樓梯。
“《死循環》。”陽娃回答,“我在模擬自身肉體的新陳代謝周期。您聽——”
旋律確實在循環:十二個小節後精確回到起點,但每次循環都有極其微小的變奏——音高降低0.001,節奏加快0.0003秒。
“它在無限接近某個極限,但永遠無法抵達。”陽娃說,“就像我的身體,永遠在陰陽之間振蕩,卻無法穩定在任何一極。這是數學意義上的永恒運動。”
維吉爾感到一陣寒意。這種自我解剖的冷靜,比任何情感爆發都更令人恐懼。
“今晚的演唱會,”他換了個話題,“預計有三萬人到場。你要唱《雲霄裡的王者》。”
“我明白。”陽娃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朝霞城的夜色中,羅馬區的歌劇院燈火通明如水晶宮,而三條街外的大宋移民區——現在被戲稱為“混沌街”——正是最喧鬨的時候。炊煙、叫賣聲、孩童哭笑聲、不知名的樂器亂奏聲,混成一片嗡嗡作響的背景噪音。
陽娃凝視那片混沌,瞳孔微微收縮。
“他們在無序中活著。”陽娃說,“每秒鐘做出上千個不完美決定。吃得太鹹,笑得太大,愛得太急,死得太早。”
“而你厭惡這種無序?”維吉爾試探。
“不。”陽娃轉過身,十二麵鏡子裡的十二張臉同時露出幾乎無法察覺的困惑表情,“我在計算:這種混沌係統的熵值,是否真的比我的有序係統更高。以及……哪個更接近‘道’。”
維吉爾心臟一緊。
“道”這個字,從陽娃口中說出時,總帶著某種危險的意味。
二、混沌街:在流動中學習
同一時刻,“混沌街”正迎來一天中最混亂也最生機勃勃的時段。
這條街本沒有名字,是大宋移民自發聚集形成的集市。三個月前還隻有十幾個攤販,如今已蔓延成蛛網般的巷弄體係。在這裡你能聞到:四川花椒的麻、廣東燒臘的甜、山西老陳醋的酸、還有根本說不清來源的古怪氣味——可能是某個土著藥師的草藥,也可能是羅馬水手帶來的地中海香料。
街心最熱鬨的露天食攤前,一個穿著粗布短褐的中年人正蹲在條凳上吃麵。
“老板,再加點辣子!”他喊道,口音帶著古怪的混雜感——像是汴梁官話,又摻雜著河北土腔和幾個聽不懂的音節。
“吳老哥,您這腸胃真是鐵打的。”攤主趙老四一邊舀辣椒油一邊笑,“今早見您吃豆汁配乳酪,中午是羅馬式烤魚蘸郫縣豆瓣,這會兒又吃擔擔麵。”
“學習嘛。”被稱作吳老哥的劉混康——或者說他的“吳友仁”化身——咧嘴一笑,露出被辣椒染紅的牙齒,“不嘗遍百味,怎麼知道天地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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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在“嘗”。
每一口食物進口,劉混康都在同時做三件事:一、分析食材來源這小麥是羅馬移民種的,磨粉方式卻是大宋石磨);二、觀察周遭互動左桌兩個羅馬匠人在用結結巴巴的漢語討價還價);三、運轉體內能量網絡——那覆蓋整個北美大陸的“無無能量網”正以他為節點之一,吞吐著難以名狀的信息流。
“老板,結賬。”劉混康放下碗,銅錢叮當落在木桌上。他沒給準確數目,總是多付一些。
“吳老哥,又多了!”
“多了就當學費。”劉混康擺擺手,起身沒入人群。
他走路的方式很特彆——看起來毫無章法,時而擠進人堆聽人吵架,時而蹲在路邊看孩童玩石子遊戲,時而又竄進鐵匠鋪盯著打鐵的火星發愣。但若有一個至高視角觀察,會發現他的路徑在混沌中藏著精密:每一步都踏在能量網的節點上,每一次停留都對應著信息流的關鍵交彙處。
在街角,他遇到了石光明。
兩人對視一眼,沒有言語,自然並排走進一條僻靜小巷。
“羅馬那邊,”石光明開口,“維吉爾又調來三百士兵,說是維護歌劇院秩序。”
“知道了。”劉混康從懷裡摸出兩個烤紅薯,遞過去一個,“朱熹那邊呢?”
“還在罵陽娃是‘人妖亂道’。”石光明剝著紅薯皮,“不過他辦事確實勤勉,新到的三千移民已經安置妥了。”
“有用就行。”劉混康咬了一大口紅薯,燙得直哈氣,“罵人也是能量,憤怒也能開荒。”
這就是劉混康的“道德觀”——他早年在那場宇宙級危機中那段記憶已被他自我封印大半),曾親眼目睹“秩序”走向極致後的恐怖:一切都完美,一切都精確,一切都靜止。那是比死亡更徹底的死。
所以他選擇投身“混沌”。
但混沌不是混亂。他在哥老會定的第一條規矩就是:“可以吵,可以爭,可以試錯,但必須學。”一個成員如果連續三個月沒有學會任何新技能——哪怕隻是認十個新字、學會做一道菜——就會被勸退。
“你今天在學什麼?”石光明問。
“學那個。”劉混康指向巷口。
那裡有個乞丐——不,不是乞丐,是個羅馬流亡哲學家,正用木炭在牆上畫幾何圖形,嘴裡念叨著希臘語和拉丁語混雜的句子。
劉混康走過去,蹲在旁邊看了足足一刻鐘。然後他接過木炭,在牆上畫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圖形:那是道教符籙與羅馬馬賽克圖案的雜交體。
哲學家瞪大眼睛,突然激動地手舞足蹈,說出一長串話。
“他說什麼?”石光明問。
“說這個圖形解決了他的一個邏輯悖論。”劉混康扔掉木炭,拍拍手,“現在該他教我了——他用的是哪種炭?燒製溫度?為什麼附著力這麼強?”
兩人走出巷子時,石光明輕聲道:“你這種學法,會累死的。”
“死?”劉混康笑了,“‘道’就是走,‘德’就是得。隻要還在走,就一直在得。隻要一直在得,死亡就追不上我。”
他指了指遠處燈火輝煌的歌劇院:“那孩子,被困在完美的‘得’裡了。得到了精確,得到了永恒,得到了無數人的愛——但也停下了‘走’。”
三、交叉時刻
演唱會開場前兩小時,發生了一件小事。
陽娃要求獨處十五分鐘——這是前所未有的。維吉爾猶豫後同意了,但安排了十二名護衛守在排練廳各個出口。
陽娃走到歌劇院天台。
夜風拂過,吹動素白衣袍。從這裡可以俯瞰大半個朝霞城:左邊是羅馬區的規整街道,右邊是大宋區的混沌街巷,中間是正在建設的“混合區”——那裡有呂師囊和克勞迪婭主持的學校,威斯阿克賈克的草藥園,還有石光明暗中推動的公共議事廳。
陽娃的視線落在混沌街。
他她?它?)的超級視覺能捕捉到千米外的細節:一個婦人邊哺乳邊炒菜,油鍋裡的菜葉翻飛毫無章法;三個孩童用羅馬骰子玩大宋的“升官圖”遊戲,規則自創;一群人在空地上跳舞——根本不是舞蹈,隻是隨著某個流浪樂師的胡亂吹奏扭動身體。
無序。低效。浪費。
但陽娃注意到一個細節:那個炒菜的婦人,每次翻炒的力道都在微調;玩遊戲的孩童,每局都在修正規則;跳舞的人群,雖然雜亂卻隱隱形成某種流動的圖案。
他們在“學習”。
雖然緩慢,雖然笨拙,雖然錯誤百出——但他們在變。
陽娃低頭看自己的手。這隻手彈奏的音符可以精確到百萬分之一秒,這隻手寫出的哲學論述能讓學者苦思數月,這隻手——永遠在做正確的事。
永遠正確,意味著永遠不會犯錯。
永遠不會犯錯,意味著永遠不會從錯誤中學習。
“信天翁……”陽娃輕聲念出這個詞。
《雲霄裡的王者》裡那隻被水手捕獲的巨鳥,在甲板上蹣跚,再也飛不回風暴的天空。觀眾們以為這是在唱移民的鄉愁,但隻有陽娃自己知道:那隻信天翁,也隱喻著“完美者”的困境——當你在籠子裡被喂養得羽毛光亮、啼聲悅耳,你還記得怎麼在狂風中覓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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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了,陽娃大人。”護衛在身後輕聲提醒。
陽娃轉身下樓。走到樓梯拐角時,他她?它?)停頓了一瞬,用手指在欄杆的灰塵上畫了一個圖形——正是劉混康下午在牆上畫的,那個符籙與馬賽克的雜交體。
然後抹去。
四、演唱會:秩序中的裂縫
當晚,三萬人擠滿歌劇院及周邊廣場。
當陽娃出場時,聲浪幾乎掀翻屋頂。無數雙手伸向舞台,無數雙眼睛飽含淚水——這個雌雄同體的存在,對羅馬人來說是美學奇跡,對大宋移民來說是哲學象征,對土著來說是大地靈性的化身。
《灰色》。《坤》。《朝霞》。
每首歌都完美無瑕。陽娃的聲音像是經過數學計算的情感釋放劑:該高昂時讓全場血脈賁張,該低沉時讓萬人靜默哽咽。維吉爾在包廂裡滿意地記錄:今晚的集體情緒同步率達到驚人的89.7,又創新高。
然後,最後一曲。
《雲霄裡的王者》。
前奏響起時,陽娃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他她?它?)抬頭看向天花板,仿佛能透過穹頂看到星空。這個動作不在排練之列。
“我曾在雲霄漫步——”第一句出口,完美。
但唱到第二段副歌時,維吉爾猛地坐直身體。
不對。
陽娃在即興變調——不,不是即興,那變調複雜到人類不可能即興完成,必然是經過精密計算的。但為什麼?這首歌已經完美了,為什麼要改?
新旋律有一種……缺口感。就像完美圓形被故意鑿出一個微小凹痕。就像永恒循環被插入一個停頓。
歌詞也變了。原版是:
“羽翼被鍍金,啼鳴被譜曲他們愛我勝過愛風暴的真相”
陽娃唱的是:
“羽翼想沾泥,啼鳴想走音也許風暴本就是錯誤的飛翔”
台下觀眾可能沒察覺細微差彆,但維吉爾渾身冰涼。他看向舞台上的創造物——陽娃閉著眼,但眼角有光閃爍。
那是眼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