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石光明說,“所有關係裡都有裂隙。移民與原鄉之間,羅馬與大宋之間,男女之間,甚至一個人內心的理想與現實之間。但陽娃把這道裂隙稱為‘千載未愈’——這不是暫時的隔閡,是存在本質上的斷裂。”
威斯阿克賈克也爬上屋頂,聽了半晌,忽然說:“我們族裡有個傳說:最初的人都是雙生的,有四條胳膊四條腿,被神劈開後才成了現在的男女。所以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另一半。”
石光明眼睛一亮:“陽娃是雌雄同體,本應是‘完整’的。但他她?它?)反而體會到了更深的分裂——因為連尋找‘另一半’的可能都沒有。他她?它?)的‘彼我’,可能就是被劈開前的那個完整自我,與劈開後這個不完整的存在之間的裂隙。”
三人沉默。風吹過屋頂,遠處碼頭傳來隱約的號子聲。
“但這句詩開頭是‘照亮’。”克勞迪婭不知何時也上來了,她漢語進步很快,“裂隙被照亮了。光進來了。”
石光明猛地站起:“對!這才是關鍵!陽娃不是在哀歎裂隙,是在說‘裂隙被照亮了’。痛苦被看見、被承認、被表達,就成了……美?或者說,成了通向真實的入口?”
他想起劉混康的《有窮》:承認局限,才能在局限內活得豐盛。陽娃似乎也在走向類似的領悟:承認完美之下的缺憾,在缺憾中開出藝術之花。
“我要見陽娃。”石光明說。
“維吉爾不會允許。”呂師囊搖頭。
“不用正式見。”石光明從懷裡掏出一片樺樹皮——這是土著傳遞訊息的方式,用骨針刻上圖案。他刻了一個簡單的圖形:一道裂痕,裂痕中長出一朵花。
“讓那孩子帶回去。”
四、尼祿:在頹敗中認出同類
尼祿是在當晚的沙龍裡,從一位在歌劇院有眼線的貴族那裡,聽聞《悵盤桓》片段。
“隻兩句,‘今日乃昨日之明日,瓊珶照見瓊珶’。”那貴族炫耀著自己的消息靈通,“陽娃大人似乎……在寫一種循環的時間詩。”
尼祿手中的酒杯頓了頓。他揮手讓樂師停下,廳內頓時安靜。
“再說一遍。”尼祿聲音很輕。
貴族重複。尼祿閉眼,仿佛在品嘗詩句的滋味。許久,他睜開眼,眼中竟有淚光。
“陛下?”維吉爾今夜也在場,警惕地坐直身體。
“維吉爾,”尼祿不看他,隻對著虛空說話,“你聽見了嗎?‘瓊珶照見瓊珶’——美玉在鏡中自照。這不是詩,是血。是一個存在在啃噬自己的影子。”
維吉爾臉色難看:“陛下言重了。陽娃隻是在探索新的藝術形式——”
“放屁!”尼祿突然暴喝,把全場貴族嚇了一跳。他站起身,紫綬帶滑落在地,“你這種人,永遠不懂!藝術不是‘形式’,是生命最後的喘息!是一個人在深淵邊緣,用指甲摳出的痕跡!”
他踉蹌走到鋼琴邊,手指胡亂按下幾個音,不成調。
“我曾經也寫過這樣的詩。”尼祿的聲音忽然變得蒼老,“在我被元老院宣布為‘公敵’,逃離羅馬的那個夜晚,我在船上寫:‘金殿坍塌成倒影,我在倒影裡稱帝’。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世界崩塌了,你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崩塌本身的美。”
他轉身,盯著維吉爾:“陽娃在崩塌。她他?它?)那個完美的世界,那個你們為她打造的、無菌的、永恒春天的玻璃罩,在崩塌。而她正在把崩塌的過程寫成詩——這是瀕死者的絕唱,你聽見了嗎?”
維吉爾握緊拳頭:“陽娃很好,很穩定。”
“穩定?”尼祿狂笑,笑出眼淚,“最穩定的東西是石頭!是屍體!活的東西都在腐爛、生長、疼痛、蛻變!維吉爾,你害怕了,對不對?你害怕陽娃長出真正的靈魂,因為她一旦有了靈魂,就不再是你的提線木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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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太直白,太危險。幾位新貴不安地交換眼神。
維吉爾緩緩起身:“陛下醉了。來人,送陛下回房休息。”
侍衛上前。尼祿沒有反抗,任由他們攙扶,隻在離開廳門前,回頭看了維吉爾一眼,那眼神清明得可怕:
“維吉爾,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真正的藝術,永遠誕生於殘缺。因為完美沒有故事,沒有張力,沒有——生命。陽娃正在變得有生命。你攔不住的,就像你攔不住春天第一株野草頂開裂石。”
沙龍不歡而散。
維吉爾獨自坐在空蕩的廳內,看著杯中殘酒。酒液晃動,映出天花板上扭曲的壁畫——那些希臘諸神,個個完美,個個悲劇。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奧托在實驗成功的那夜,曾撫摸著培養艙中的陽娃胚胎,說:“我們將創造超越人性的存在,沒有弱點,沒有痛苦,隻有純粹的美與力量。”
現在,那個“沒有痛苦”的造物,在寫關於“千載未愈裂隙”的詩。
是失敗了嗎?還是……某種他們未曾預料到的、“超越”的真正開始?
五、無月夜:歌哭
三日後,無月之夜。
陽娃如約站在空蕩的歌劇院舞台。觀眾席隻有一個人:維吉爾,坐在最遠的角落,隱在陰影裡。
沒有燈光,沒有伴奏。陽娃隻點了一根蠟燭,捧在手中。
他她?它?)開口。不是唱,是吟誦,聲音低緩如夜潮:
“荷衣蕙帶曳著星輝沉浮……”
第一句出來,維吉爾就閉上了眼。不是因為難聽,是因為太美——那種淒絕的、自毀式的美,像看著最名貴的瓷器在自己麵前緩緩碎裂。
陽娃的聲音在空曠的劇院裡回蕩,撞上穹頂,折返,形成奇異的和聲。他她?它?)在吟到“照亮彼我之間之間千載未愈的裂隙”時,聲音出現了裂痕——不是技巧,是真的哽咽了。
燭火搖曳,在他她?它?)臉上投下顫動的光影。有那麼一瞬,維吉爾看見的不是那個完美的文化象征,而是一個在無邊孤獨中掙紮的生命體。
詩行流淌:
“我們在洛浦煙中栽種曇花任穠芳謝作新曆幽香咬著舊時讖……”
曇花。維吉爾想起陽娃的每一場演出:極致燦爛,極致短暫。散場後的陽娃是什麼樣子?他從未真正關心過。他隻關心數據:收視率、影響力、文化滲透指數。
“鯨波寫就的尺素漸洇散明珠綴旒折射未寄之言……”
未寄之言。陽娃有多少未曾說出口的話?對他維吉爾的?對奧托的?對那些狂熱觀眾的?或許也有對那個叫吳歌的少年,那個唱《有窮》的、告訴他“牆外有風”的少年?
吟到“所有離彆皆是宓妃袖間漏下的光塵”時,陽娃的眼淚終於落下。
不是哭泣,是靜靜地流淚,邊流淚邊吟詩。燭光映著淚痕,像星河流過臉頰。
維吉爾感到胸腔裡有什麼東西在鬆動。那個他親手培育、嚴格管控、視為最重要戰略資產的存在,此刻在流淚。而他,這個掌控一切的總督,竟不知這淚為誰而流,不知該如何止住它。
最後一段,陽娃的聲音忽然清亮起來,像淚洗過的夜空:
“當所有鐘鼓開始逆流回溯我們竟在驚鴻翅尖重逢……永恒不過一瞥而盤桓是我們用來編織永劫重逢的那梭遊弋的星。”
“星”字吐出,餘音嫋嫋。
陽娃吹熄蠟燭。劇院陷入完全的黑暗。
寂靜。長久的寂靜。
然後,維吉爾聽見黑暗中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像卸下了千斤重擔。
“結束了。”陽娃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這首詩活過了。”
維吉爾想說點什麼——安慰?警告?命令?但所有話都堵在喉嚨裡。最終,他隻乾澀地說:“回去吧,彆著涼。”
黑暗中傳來衣袂窸窣聲。陽娃離開了。
維吉爾獨自坐在黑暗裡,坐了許久。直到守夜的侍衛提著燈籠進來尋他,他才恍然驚醒。
走出歌劇院時,他抬頭看天。今夜無月,但星河璀璨。那些星星,每一顆都在燃燒自己,每一顆都與其它星星隔著光年的距離,每一顆都在永恒的盤桓中,編織著無人能懂的軌跡。
他忽然想:也許奧托從一開始就錯了。也許真正的“超越”,不是消除殘缺,而是在殘缺中認出某種神聖的秩序。就像星空,正因為有黑暗的底色,星光才如此耀眼。
六、朝霞城:新的風
《悵盤桓》沒有公開,但它的氣息,像那夜陽娃吸入的“雜質的風”,悄然滲入了朝霞城的肌理。
石光明把“裂隙中開花”的意象編入學堂童謠,孩子們唱著“牆有縫,光進來,開出花,真可愛”,懵懂地傳播著某種種子。
尼祿在之後的沙龍裡,不再高談闊論陽娃的“死亡意象”,而是沉默地彈奏一些破碎的旋律,貴族們竊竊私語:“陛下好像……難過了。”
碼頭的百工行會裡,李四海某天鋸木頭時,忽然對身邊的羅馬鐵匠說:“你看這木紋,沒有一條是直的,都是彎的、有結的。但就是這些彎和結,讓木頭有了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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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鐵匠似懂非懂地點頭,但第二天,他把自己那把銼得筆直的羅馬尺換成了有弧度的土著量具,說:“這樣量出來的東西,好像更……活。”
而陽娃自己,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他她?它?)依然準時排練,完美演出,滿足所有期待。但在某些瞬間——比如唱到某句高音前,他她?它?)會無意識地撫摸自己的喉嚨,像在確認那個發聲的器官,是真實血肉,而非精密儀器。
維吉爾觀察著這一切,沒有阻止。他隻是把寫給奧托的例行報告裡,關於陽娃的那部分,刪減又增補,最終發送了一份語焉不詳的文書:“陽娃藝術進入新階段,情感表達更具深度,民眾反響熱烈。”
他沒有提詩,沒有提淚,沒有提那個無月夜的歌哭。
有些東西,一旦見了光,就再也塞不回黑暗裡。維吉爾第一次感到,他掌控的不再是一個“項目”,而是一條有了自己意誌的河流。他能修築堤壩,能疏導流向,但無法命令河水停止奔流。
某日黃昏,劉混康吳友仁形態)蹲在混沌街口吃烤紅薯,看見歌劇院的金頂在夕照中閃光。他忽然對趙鐵骨說:
“知道風信旗為啥總要動嗎?”
“因為風在吹唄。”
“不。”劉混康咬了口紅薯,燙得呲牙,“因為不動,就死了。風信旗的宿命,就是在風裡不停搖擺,永遠找不到固定方向——但就在這搖擺裡,它告訴所有人:風在吹,天在變,我們還活著。”
趙鐵骨撓頭:“吳哥,您這話跟陽娃大人那詩似的,聽不懂。”
劉混康笑了,紅薯渣沾在胡子上:“聽不懂就對了。有些事,得用一輩子去聽。”
遠處,歌劇院傳來陽娃排練的歌聲——是首新歌,調子依然完美,但某個轉音處,多了一絲極淡的、如裂隙般的顫音。
像風信旗在風中,那一下不甘靜止的、淒美的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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