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陽娃上場時,意外發生了。
一群剛到的北歐移民——大約是維京商人的後代——喝多了麥芽酒,擠到最前麵,用蹩腳的拉丁語喊:“來點帶勁的!不要軟綿綿的!”
維吉爾的衛隊要上前驅趕,被石光明攔住。
陽娃走到“舞台”中央,看著那些紅臉膛的漢子。她忽然轉身,走到阿爾岡昆鼓手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老鼓手愣了愣,然後咧嘴笑了,遞給她一對鼓槌。
陽娃從沒打過鼓。她的技藝裡隻有羅馬定音鼓的精確奏法。
但她接過了鼓槌。
站到最大的那麵皮鼓前——鼓麵蒙的是野牛皮,邊緣用筋繩繃緊,中央畫著紅色的螺旋圖騰。陽娃舉起鼓槌,停頓了一秒。
然後,砸下。
“咚——”
不是精準的擊打點,偏了,聲音悶而散。北歐漢子們哄笑。
陽娃沒有停。第二槌,第三槌,完全不成節奏,像醉漢亂敲。笑聲更大了。
但第四槌落下時,阿爾岡昆的老鼓手忽然加入,用細棍敲擊鼓邊,打出清脆的“噠噠”聲。接著,另一個鼓手也加入,然後是第三個……雜亂中,某種節奏漸漸浮現——不是預先編排的,是彼此應和、試探、調整中自然生成的。
陽娃的鼓點開始變化。她閉上眼睛,不再用眼睛看鼓麵,隻用耳朵聽,用身體感受地麵傳來的震動。鼓槌落下時,她想起了長屋篝火的劈啪,想起了船行湖上的波濤,想起了碼頭鋸木頭的震顫。
節奏活了。
那不再是“演奏”,是“交談”:陽娃的重鼓是問句,老鼓手的輕點是回應,其他鼓手的填充是討論。他們在用鼓聲談論土地、風雨、遷徙、重逢。
北歐漢子們不笑了。他們開始跺腳,用靴子敲出更沉重的節拍。大宋移民拍起巴掌,羅馬人吹口哨,土著們發出“喲——嗬”的呼喊。
一曲終了,陽娃渾身被汗浸透,銀白長袍沾滿塵土和草屑,完美無瑕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油光,發髻散亂下幾縷濕發貼在額角。
狼狽,卻生動。
她喘息著,看向維吉爾的方向。總督大人站在帳篷陰影裡,看不清表情。
但陽娃看見了彆的:李三弦在抹眼角,白鷹長老在點頭,那些北歐漢子舉起酒囊向她致意。
那一刻,陽娃忽然明白了《有窮》裡那句“風生於空,橐待於鼓”的真正含義:風不是憑空而來,是有人鼓起勇氣,推動第一下。哪怕那一下笨拙、難聽、惹人發笑。
五、船上的夜晚:星與浪的對話
航行在蘇必利爾湖的夜晚,陽娃不再待在專為她準備的豪華艙室。
她裹著粗毛毯,爬上貨艙頂——那裡堆著繩索、備用帆和幾個守夜人的鋪蓋。薩滿“骨語者”正坐在那裡,用一把小刀削著不知什麼動物的骨頭,碎屑飄進夜風。
“可以坐嗎?”陽娃問。
骨語者抬頭,深陷的眼窩在月光下像兩個洞:“位置屬於風,不屬於人。坐下就是借風的位置。”
陽娃坐下,學著她的樣子,把腿懸在船舷外。腳下是墨黑的湖水,頭頂是潑灑的星河。
“您在看什麼?”陽娃問。
“看骨頭在想什麼。”骨語者舉起手中那塊彎曲的骨,“每塊骨頭都記得它主人的一生:鹿記得奔跑的山坡,熊記得冬眠的樹洞,人記得愛過誰、恨過誰、在哪個黎明最後一次呼吸。”
“那我的骨頭呢?”陽娃輕聲問,“我是被創造的,沒有父母,沒有童年。我的骨頭記得什麼?”
骨語者側頭看她,許久:“你的骨頭記得創造者的手。記得培養液的溫度。記得第一次呼吸時,機械泵的節奏。那不是自然的記憶,但也是記憶。”
陽娃抱緊膝蓋。夜風吹得她發抖,但不想回去。
“我想有自然的記憶。”她說,“像今晚的湖水,像這些星星,像……像您削骨頭的沙沙聲。”
骨語者笑了,露出僅剩的幾顆黃牙:“那你得先弄臟手。”
“什麼?”
“自然的記憶,都是從‘臟’開始的。”骨語者指向下方甲板,那裡,幾個水手正圍著一個小火爐煮魚湯,笑罵聲混著魚腥味飄上來,“去嘗嘗那湯。太鹹,有腥氣,但他們會給你講每個湖的脾氣,每條魚的秘密。這就是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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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娃猶豫了。維吉爾嚴格規定她的飲食,所有食材需經檢測。
但今夜,星光照得湖水如液態的夜空。她站起身,走下舷梯。
水手們看見她,頓時拘謹起來。陽娃走到火爐邊,指著那鍋奶白色的湯:“可以……給我一碗嗎?”
短暫的寂靜。然後,掌勺的老水手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門牙的嘴:“大人不嫌粗陋?”
“我想嘗。”陽娃說。
粗陶碗盛了湯,遞過來。陽娃吹了吹,喝了一小口——鹹,腥,有股說不清的野草味。和她日常喝的、按營養比例調配的肉湯天差地彆。
“好喝嗎?”老水手期待地問。
陽娃想如實說“不符合營養學標準”,但話到嘴邊,變成了:“有湖的味道。”
水手們哄然大笑,氣氛鬆了。老水手開始講這湯的來曆:用了蘇必利爾湖特有的白鮭,加了湖邊采的野蔥,還有個秘密——滴了幾滴船上的朗姆酒,“去腥提鮮,騙舌頭用的”。
陽娃聽著,小口小口喝完了一整碗。胃裡暖起來,那暖意不是數據,是真實的、粗糲的、帶著煙火氣的暖。
回艙時,在舷廊遇見維吉爾。
“你吃了什麼?”總督敏銳地問。
“魚湯。”陽娃如實回答。
維吉爾皺眉:“未經檢測——”
“總督大人。”陽娃打斷他,這在過去從未有過,“我喝了,還活著。而且,記住了那個味道。”
維吉爾看著眼前的造物——長發被湖風吹亂,衣袍沾著炭灰和魚腥,眼中卻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任性的光亮。
“……下不為例。”維吉爾最終說。
但兩人都知道,不會有“下不為例”了。有些門一旦推開,就再也關不上。
六、終站前夕:萬鏡歸一
巡演最後一站前夜,船隊在密歇根湖畔紮營。
石光明提議:最後一場演出,所有人共同創作一首歌。不是拚湊,是真正的融合——每個人貢獻一段旋律、一句詞、一種樂器,然後試著把它們編成一體。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語言不通,樂律各異,審美天差地彆。
但試試又何妨?
營火邊,李三弦先彈了一段琵琶引子——是《春江花月夜》的變奏,哀而不傷。易洛魁婦人接著哼起“播種歌”的調子,竟意外地貼合。阿爾岡昆鼓手加入緩慢的鼓點,如大地心跳。羅馬小號手吹出一個悠長的滑音,像鳥滑過天際。
然後,所有人看向陽娃。
她站在火光與夜色的交界處。過去二十多天的畫麵在腦中飛掠:長屋的炭畫、河畔的亂鼓、船頂的星光、魚湯的鹹腥、無數張笑與淚的臉。
陽娃開口。不是唱,是念誦,用三種語言交織:
“我曾是鏡中的完美,
今見萬鏡破碎——
每一片都映著不同的天。
長屋的火,市集的塵,湖上的星,
粘成我新的臉。
我不再是唯一的歌,
我是眾聲喧嘩中,
一縷試圖找到調的風。
明日朝霞,
不是我的朝霞,
是我們
用所有破碎
拚出的,
第一個黎明。”
念完,寂靜。
然後,白鷹長老用阿爾岡昆語唱起了古老的黎明禱詞,李三弦的琵琶跟上,鼓聲漸起,小號加入,薩滿的骨鈴輕搖,所有能發聲的人都加入了——沒有統一調性,沒有和諧和聲,隻有一片巨大的、轟鳴的、生機勃勃的聲浪。
陽娃在這聲浪中央,閉上眼睛。
她感到胸腔裡那個一直存在的悶痛,在這一刻,忽然化開了。像冰融成水,水彙入河,河奔向海。
維吉爾站在營地邊緣,看著這一幕。密探剛送來急報:奧托對巡演“過度本土化”表示不滿,命令立即結束行程,返回朝霞城加強“羅馬性”宣傳。
但維吉爾看著火光中那個身影——那個正在破碎、正在重組、正在變得陌生的陽娃——他知道,皇帝的命令已經晚了。
鏡已碎,千萬碎片中,每一片都開始反射自己的光。
而真正的“明日朝霞”,或許就在這片嘈雜、混亂、充滿矛盾卻無比鮮活的眾聲之中,正掙紮著要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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