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霞城的秋分
秋分那日,朝霞城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奇特的對稱:一半是地中海般澄澈的藍,一半是汴梁秋日特有的瓷青。風從五大湖吹來,帶著第一縷寒意,歌劇院的金頂上,幾片早凋的楓葉打著旋兒,粘在風信旗上,像傷口結出的痂。
維吉爾站在總督府頂層的露台,手中那份從羅馬來的密令,已被他揉捏得字跡模糊。奧托的措辭從未如此嚴厲:
“……巡演所呈報告,儘顯汝之失職。陽娃淪為雜耍伶人,羅馬榮光淪為蠻族陪襯。限三十日內整頓恢複,若再失帝國威儀,當思北美總督非汝不可替。”
更致命的是隨信附來的一份名單——七名“特派觀察員”正在來北美的船上。名義上協助,實則是奧托的眼睛、耳朵,也是預備接替的手。
“大人,”副官低聲報告,“陽娃大人今早又去了混沌街,在鐵匠鋪待了一上午,說是要學打鐵。”
維吉爾沒有回應。他望著窗外這座城市——這座他經營五年、試圖塑造成“羅馬文明新典範”的城市。歌劇院依舊輝煌,羅馬區街道依然規整,但某種更根本的東西已經變了。當陽娃在河畔擊鼓、在長屋炭畫、與土著分食一鍋魚湯時,維吉爾精心構築的文化等級製度,便如沙堡遇潮,無聲坍塌。
“劉混康在哪裡?”維吉爾忽然問。
“在哥老會堂口,據說……在交代事情。”
交代事情。維吉爾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的異常。他轉身:“備車,去混沌街。”
二、堂口爐火:權力的交接
哥老會堂口的後院,此時圍坐著二十餘人。
沒有椅子,眾人或蹲或坐,圍著中央的石砌火塘。火塘裡煨著一陶罐雜糧粥,咕嘟冒著泡,蒸汽混著柴煙,熏得梁上掛的乾辣椒微微晃動。這是最樸素的集會,卻決定著朝霞城最重大的轉向。
劉混康——今日穿回了那身粗布短褐,蹲在火塘邊,用木勺攪著粥——忽然開口:
“從今日起,哥老會由石光明、呂師囊共同主事。”
沒有鋪墊,沒有解釋。話如石子入水,激起圈圈漣漪。
趙鐵骨手中的劈柴刀“哐當”掉地:“吳哥,您這是……”
“我不叫吳友仁。”劉混康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我本名劉混康,大宋皇帝,道門宗師。”
死寂。
連火塘裡柴火爆裂的劈啪聲,都顯得突兀。李四海張著嘴,手裡的編了一半的竹筐滑到地上。幾個新入會的年輕移民麵麵相覷,懷疑自己聽錯了。
石光明閉目,似在歎息。呂師囊握住了身旁克勞迪婭的手。
劉混康繼續攪粥,聲音平靜如敘家常:“五年前我來北美,本是想看看這片新大陸能否成為大宋的退路。但看著看著,發現退路不靠譜,活路才實在。哥老會不是大宋的飛地,是朝霞城所有想好好過日子的人,自己掙出來的活路。”
他抬頭,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那些被海風吹糙的臉,被爐火熏黑的臉,被生活壓出皺紋卻依然明亮的眼睛。
“這活路,不能綁在任何一個皇帝身上。”劉混康說,“所以我得走。但走之前,得把路交給真正懂‘走路’的人。”
他指向石光明:“石兄弟,你心裡有‘誠’,眼裡有人,手上能化乾戈。”又指向呂師囊:“呂先生,你胸中有溝壑,能容三江水,能讓羅馬聖女愛上大宋書生。”
最後,他放下木勺,站起身——那個蹲著攪粥的糙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需龍袍加身便自然流露的威儀:
“我以皇帝之名敕令:朝霞城哥老會更名‘朝霞盟’,不屬大宋,不歸羅馬,是此方水土生民自立的契約。石光明、呂師囊為盟首,遇事不決,可詢威斯阿克賈克長老,可聽克勞迪婭夫人之見。”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銅印——不是玉璽,是哥老會這些年處理土地糾紛、調解移民衝突時用的信物,印文是自創的混合體:上半是漢字“信”,下半是羅馬字母“fides”信義),邊緣刻著阿爾岡昆的波浪紋。
“印在此。”劉混康將銅印放在火塘邊的青石上,“路在腳下。”
眾人還處在震撼中,院門忽然被推開。
維吉爾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四名護衛。他顯然聽到了最後幾句,麵色如暴風雨前的海麵:“好一場精彩的退位讓賢。”
劉混康轉身,笑了:“維吉爾總督,來得正好。粥剛熬好,喝一碗?”
三、密室對弈:三條出路
半刻鐘後,總督府密室。
沒有侍從,沒有記錄官。隻一桌、兩椅、一壺冷掉的茶。牆上掛著北美地圖,上麵用不同顏色標注著勢力範圍——羅馬的金、大宋的紅、土著的褐、混合區的灰。而此刻,所有這些線條都顯得蒼白,因為執棋者要離場了。
“你要回汴梁。”維吉爾陳述,而非詢問。
“皇帝總得回皇宮。”劉混康給自己倒茶,“演戲演久了,自己都忘了本相,不好。”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那你留下的這個‘朝霞盟’——”維吉爾指尖敲擊地圖上那片灰色區域,“是想讓它成為獨立王國?”
“是想讓它活著。”劉混康糾正,“不被羅馬吞並,也不被大宋遙控。石光明不貪權,呂師囊不狹隘,威斯阿克賈克不愚昧,克勞迪婭不偏執——這四個人守一座城,比你我合適。”
維吉爾沉默。他不得不承認,這四人組合確實精妙:石光明的調和、呂師囊的橋梁、土著的根脈、羅馬的紐帶。若真能同心,朝霞城或許真能在兩大帝國夾縫中,走出一條新路。
“但奧托不會允許。”維吉爾說,“他派來的觀察員已在路上,一旦發現我失去對朝霞城的控製……”
“所以你得走。”劉混康放下茶杯,“比他們早一步。”
維吉爾瞳孔收縮:“走?去哪裡?回羅馬請罪?那不如直接跳海。”
“去南方。”劉混康從懷中掏出一卷皮紙,在桌上展開——是一幅粗略的世界地圖,許多地方還是空白,但南方那片巨大的陸地已勾勒出輪廓,“大洋洲。比北美更遠,更原始,也……更自由。”
維吉爾盯著那片空白:“你要我去開荒?”
“封你為大洋洲總督。”劉混康說得輕描淡寫,“我以大宋皇帝之名。雖然那片土地還不屬於任何人,但先到者先得。你帶羅馬的技術、製度、文化去,我以大宋的名義支持你——名義而已,實際你自治。”
“條件?”維吉爾不傻。
“三個。”劉混康豎起手指,“一、永遠不與朝霞城為敵。二、收留所有在北美待不下去的‘多餘之人’——不論羅馬流亡者、大宋逃犯、還是被文明擠壓的土著。三、善待陽娃。”
最後三個字,讓維吉爾的手指猛地攥緊。
“陽娃……是奧托的財產。”
“是‘曾是’。”劉混康糾正,“自從她在長屋用炭畫畫、在河畔打鼓、在船頂喝魚湯開始,就不再是任何人的財產了。奧托現在要的,要麼是一個重新馴化的工具,要麼是一個被銷毀的失敗品。你比我清楚,馴化已經不可能了。”
維吉爾無法反駁。那些密探每日發回的報告,字字錐心:陽娃在學打鐵時,會因為錘子砸偏而笑;在聽土著故事時,會追問“後來呢”;甚至開始拒絕每日的生理數據檢測,說“我想感受不測量的自己”。
那個完美的造物,正在長出粗糙的、不可控的、名為“自我”的棱角。
“奧托不會放過她。”維吉爾低聲說,“就算我帶走,他也會派人追殺。”
“所以需要一個新的身份。”劉混康又掏出一卷詔書——明黃絹帛,蓋著大宋皇帝玉璽,“敕封陽娃為‘南洋侯’,食邑虛封,榮銜而已。但有了這個名分,她就是大宋的侯爵,奧托要動,就得考慮兩國體麵。”
維吉爾看著那卷詔書,忽然笑了,笑中帶苦:“劉混康,你這一手……真是算儘了。讓我帶陽娃去大洋洲,既給了我們活路,又消除了朝霞城最大的變數,還往南方埋下一顆羅馬文明的種子——未來若大洋洲崛起,你大宋今日的‘冊封’,便是最早的合法依據。”
“互利而已。”劉混康並不否認,“你去大洋洲,是流放,也是新生。陽娃去,是避難,也是解脫。朝霞城少了你們這兩股最強勢的力量,反而能真正嘗試‘多元共生’。而我回汴梁,繼續做我的皇帝——北美這一頁,翻過去了。”
“翻得過去嗎?”維吉爾看向窗外,秋日的陽光正斜射進來,在石板上切出銳利的光影,“五年經營,無數心血……”
“心血沒白費。”劉混康也看向窗外,“你看那座城——羅馬的歌劇院還在唱,大宋的小吃街還在冒熱氣,土著的草藥園還在生長,石光明和呂師囊的學堂裡,混血孩童在念三種語言的童謠。這不就是你最初想要的‘文明融合’嗎?隻是融合出來的樣子,不受你控製了而已。”
不受控製。維吉爾咀嚼這四個字。是失敗嗎?還是說,真正的創造,本就注定要脫離創造者的掌控?
“陽娃會同意嗎?”他最後問。
“你去問她。”劉混康起身,“日落之前,給我答複。船已經備好了——不是羅馬的艦船,是哥老會的商船,掛著朝霞城的旗,去南洋貿易的。船上有一百個自願跟隨的‘多餘之人’:失意的羅馬工匠、被排擠的大宋書生、失去獵場的土著青年……還有那個薩滿‘骨語者’,他說大洋洲的骨頭,一定有很多故事。”
維吉爾也站起身。兩個對手——不,此刻或許該稱為“共謀者”——對視片刻。
“為什麼幫我?”維吉爾問,“五年來,我們明爭暗鬥。”
“因為你是個真正的建設者。”劉混康說,“奧托要的是征服,你要的是文明。雖然你的‘文明’我不全認同,但至少,你在認真建造,而不是單純掠奪。這世道,認真建造的人,不該死在權力傾軋裡。”
他走到門邊,回頭:“日落時,碼頭見。若你來,我們喝一杯踐行酒。若你不來……就當今日沒見過。”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門關上了。
維吉爾獨自站在密室中,看著牆上的地圖。北美這片大陸,他畫了無數戰略圖、建設圖、文化滲透圖。而此刻,所有這些圖都在眼前燃燒、褪色、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