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灰燼中,南方的空白之地,正緩緩浮現。
四、歌劇院最後一場:不是告彆
陽娃在排練廳,正在敲打一塊燒紅的鐵。
鐵匠鋪的王師傅戰戰兢兢站在一旁,看著那雙本該彈琴的手,握著粗糙的鐵錘,一次次砸向鐵砧上的紅鐵。火星四濺,燙穿了陽娃素白的衣袖,在手臂上留下點點紅痕,但她仿佛感覺不到。
“大人……要不成,我來?”王師傅小心翼翼。
“不。”陽娃說,又是一錘,“我想記住……鐵在變形時的聲音。”
那聲音確實獨特:每一次錘擊,金屬內部的結構都在重組,發出悶啞的、痛苦的、卻又充滿力量的呻吟。陽娃發現自己愛上了這種聲音——不優美,不和諧,但真實。就像那些移民的故事,那些土族的歌謠,那些混雜著汗味、淚味、海腥味的生活。
維吉爾走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完美的造物,像個最笨拙的學徒,在火星與汗水中,捶打一塊不成形的鐵。
“陽娃。”維吉爾喚道。
陽娃停錘,轉身。汗水從她額角滑落,流過炭灰沾染的臉頰,衝出一道白痕。她的眼睛很亮,不再是那種數據計算後的精準神采,是生命本身燃燒的光。
“總督大人。”陽娃說,“您看,我在學打鐵。”
“我看見了。”維吉爾走近,看著那塊半成形的鐵——歪歪扭扭,說是刀太鈍,說是鏟太厚,什麼都不是,“想打成什麼?”
“不知道。”陽娃誠實地說,“但捶打的過程……讓我覺得,我在活著。”
維吉爾胸中一窒。這句話比任何反抗宣言都更致命——一個被設計來“完美存在”的造物,在粗糙的勞作中,才感受到“活著”。
“我帶你離開這裡。”維吉爾直接說,“去一個更遠的地方。那裡沒有歌劇院,沒有三萬名觀眾,沒有奧托陛下的期望,也沒有我的計劃。隻有……空白。”
陽娃放下鐵錘:“為什麼?”
“因為在這裡,你隻能是工具或象征。在那裡,你可以試試做個人。”維吉爾頓了頓,“或者說,做一個‘存在’,而不是任何意義的載體。”
陽娃沉默。她走到窗邊,看著秋日下的朝霞城。歌劇院的金頂,混沌街的炊煙,學堂屋頂飄揚的混合旗幟,碼頭進出的船隻……這座城市,曾是她的舞台,也是她的囚籠。
“去了那裡,”陽娃輕聲問,“我還能唱歌嗎?”
“唱你想唱的歌。”維吉爾說,“給想聽的人聽。或者,不給任何人聽,就唱給風、給海、給陌生的星星。”
陽娃轉身,看著維吉爾——這個創造他她、培育她、控製她五年的男人,此刻眼中沒有算計,隻有疲憊,以及某種近乎絕望的坦誠。
“您也要去?”
“是。”維吉爾說,“我被放逐了。或者說,我放逐了自己。而你,是我帶走的最重要的……行李。”
“我不是行李。”陽娃說,但沒有怒意,“我是同路人。”
維吉爾怔住。
陽娃走到鋼琴邊——那架從歐陸運來的、音準完美的鋼琴。她沒有彈奏任何成曲,隻是用手指從最低音滑到最高音,再從最高音滑回最低,像在丈量自己聲音的整個疆域。
然後,她轉身,對維吉爾微微一笑——不是那種訓練出的完美笑容,是嘴角一邊高一邊低、眼睛彎成不規則的弧、甚至露出一顆虎牙的、真實的笑容:
“什麼時候出發?”
五、碼頭日落:三杯酒
日落時分,朝霞城碼頭。
“朝霞號”——一艘三桅帆船,掛著藍底白浪的旗幟朝霞城自創的城旗),正在做出航準備。甲板上堆滿箱籠,有水桶、種子、工具、書籍,還有幾件簡陋的樂器。一百餘名乘客已登船,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膚色各異,共同點是眼中都有一種決絕的、麵向未知的光。
船頭,劉混康、維吉爾、陽娃三人圍著一張小木桌。
桌上三碗酒,不是精美的水晶杯,是粗陶碗,酒是混沌街自釀的玉米酒,渾濁,烈,有股燒喉的勁兒。
劉混康先舉碗:“第一碗,敬離彆。世間所有相遇,都是離彆的開始。”
三人飲儘。酒辣得陽娃咳嗽,維吉爾皺眉,劉混康麵不改色。
“第二碗,”劉混康又滿上,“敬未知。大洋洲有什麼?不知道。正因不知道,才值得去。”
第二碗下肚,胃裡燒起來。
“第三碗,”劉混康舉起最後一碗,目光掃過維吉爾和陽娃,“敬新生。維吉爾,你此去不是總督,是拓荒者。陽娃,你此去不是侯爵,是自由人。朝霞城這一頁,翻過去了。下一頁,你們自己寫。”
三碗相碰,酒液濺出,在落日餘暉中如融化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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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吉爾放下碗,從懷中取出一枚青銅鑰匙——歌劇院最高層密室鑰匙,裡麵鎖著北美五年所有的數據、報告、分析。他將鑰匙遞給劉混康:“交給石光明。或扔進湖裡。”
劉混康接過,隨手一拋,鑰匙劃出弧線,落入碼頭深水,連水花都輕得聽不見。
陽娃從袖中取出那片寫有《悵盤桓》的紙——曾被淚水暈染,被炭灰沾染,已脆弱不堪。她將紙放在桌麵,用手撫平,然後從發間取下那根烏木簪,刺破指尖。
一滴血,落在“永恒不過一瞥”的“瞥”字上。
“留在這裡。”陽娃說,“詩屬於朝霞,我去找新的詞。”
遠處,石光明、呂師囊、克勞迪婭、威斯阿克賈克等人站在碼頭邊,沒有靠近,隻是揮手。趙鐵骨和李四海帶著一群哥老會漢子,抬來幾筐剛烤好的餅、熏肉、果乾,硬塞上船:“路上吃!南方要是沒好糧食,捎信來,我們運!”
夕陽沉入湖麵一半,天空從橙紅轉為深紫。
維吉爾最後看了一眼朝霞城——歌劇院的金頂正點亮燈火,混沌街的燈籠一串串亮起,學堂傳來晚禱的鐘聲。這座城市,曾是他的野心,他的作品,他的牢籠。而此刻,他要離開了。
“上船。”他說。
劉混康站在碼頭上,看著維吉爾和陽娃走上跳板。海風吹起陽娃散開的長發,她沒有回頭。
船帆升起,繩索解開,錨鏈嘩啦。
“劉混康。”維吉爾忽然在船舷邊喊了一聲。
劉混康抬頭。
“如果有朝一日,”維吉爾的聲音隨海風飄來,“大洋洲真成了國度……我會記得今日這碗酒。”
劉混康笑了,揮手:“保重。”
“朝霞號”緩緩離岸,駛向湖心,然後轉向南,進入通往大海的水道。船影越來越小,最終融入暮色,隻剩桅杆頂的燈,如一顆遊弋的星。
石光明走到劉混康身邊:“他們會怎樣?”
“不知道。”劉混康說,“但總比在這裡等死強。”
“您呢?真回汴梁?”
“皇帝總得有個皇帝的樣子。”劉混康伸個懶腰,“在北美野了五年,也該回去看看我的江山了。倒是你們——”他看向石光明、呂師囊,“朝霞城交給你們了。彆讓它成了第二個羅馬,或第二個大宋。讓它就是朝霞城,混亂的、矛盾的、但活著的那一個。”
呂師囊點頭:“我們會試試。”
“不是試試。”劉混康拍拍他肩膀,“是必須做成。因為若連你們都失敗了,這天下……就真的隻剩帝國和奴役了。”
夜幕完全降臨。碼頭上的人漸漸散去。
劉混康獨自站了一會兒,看著黑暗中的湖麵。五年光陰,如這湖水,看似平靜,底下暗流無數。他想起初到北美時,隻帶了三個人、十兩金子、一腦子道法秘術。如今要離開了,留下了一座城、一個盟約、一群能自己走路的人。
還有南方那片空白地圖上,剛剛點下的兩個墨點——維吉爾和陽娃。
“值了。”他輕聲自語,轉身走入朝霞城的燈火。
在他身後,歌劇院傳來今晚的演出樂聲——不是陽娃的歌,是土著鼓樂與大宋琵琶的合奏,中間夾雜著孩童的笑聲。不完美,不和諧,但熱鬨,鮮活。
風從湖麵吹來,帶著秋夜的涼意,吹過碼頭,吹過混沌街,吹過學堂,吹過歌劇院頂那麵風信旗。
旗子獵獵作響,在黑暗中,依然在風中,倔強地搖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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