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堂餘音:關於女人的爭論
秋日的汴梁皇城,晨光透過高窗灑在紫宸殿的金磚上,將文武百官的影子拉得斜長。朝議已近尾聲,戶部剛報完今歲漕運增量,工部呈上黃河堤防修繕圖,禮部請示冬至祭天大典的儀注——都是太平年景的瑣碎公文,聽得人昏昏欲睡。
就在侍奉太監準備唱“退朝”時,禦史中丞張汝弼突然出列。
“臣有一事,關乎國本,不敢不言。”
劉混康坐在龍椅上,手裡把玩著一枚北美帶回來的楓葉標本——葉片已被壓得平整,葉脈如地圖上的河流。他抬眼:“講。”
張汝弼六十有三,三縷長須白如霜雪,聲音卻洪亮:“陛下還朝已三月,後宮虛懸,中宮無主。昔年貴妃,或歸母家,或入道觀,此雖陛下仁德,然陰陽和合乃天地大道,帝嗣傳承乃社稷根本。臣請詔選淑女,早立皇後,以安天下之心。”
這話像石子投入靜水。幾個老臣跟著附和,多是儒學士大夫,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天子家事即國事。
但樞密副使曹憲——四十出頭,在劉混康離朝期間實際主持軍政的少壯派——冷笑一聲:“張中丞此言差矣。陛下北行五年,拓土萬裡,收民心數十萬,此乃不世之功。如今百廢待興,當議者:北美駐軍糧餉如何籌措?朝霞城名義歸屬如何界定?南洋新辟航線如何掌控?不思這些,倒急著往陛下榻上塞女人,豈非本末倒置?”
張汝弼麵紅耳赤:“曹樞密!後宮豈是‘榻上’二字可輕辱?皇後乃一國之母,母儀天下——”
“那也要陛下願意。”曹憲打斷,轉向禦座,“臣聞陛下在北美時,與移民同食同宿,著粗布衣,食雜糧飯。若按某些人的標準,豈不是‘有失體統’?可正是這般,才收得數十萬移民之心。陛下行事,自有深意,非腐儒可測。”
“你!”張汝弼氣得胡須顫抖。
兩派人馬開始爭執。老臣們引經據典,從《周禮》說到《禮記》,強調“天子九妃,以佐內治”;少壯派則以實務相駁,說“陛下五年不在,大宋照樣運轉,可見後宮並非急務”。
劉混康始終沒說話。
他靠在龍椅上,指尖摩挲著楓葉的葉緣。五年北美風霜,這張龍椅坐著竟有些陌生了——太光滑,太端正,把人框成一個固定的姿勢。他想起混沌街蹲著吃麵的石墩子,想起哥老會堂口火塘邊的木樁子,那些坐處都不舒服,但自在。
爭論漸漸離譜起來。
有人提議皇後當出自“累世清貴”之家,有人反駁“寒門出賢後”,有人強調“德行為首”,有人暗指“姿容亦不可輕”。說到後來,竟開始列舉候選:王家女“貞靜”,李家女“工書”,趙家女“善琴”,還有個什麼侯的侄女“有宜男之相”。
劉混康聽著,忽然笑了。
笑聲不大,但殿內瞬間安靜。百官抬頭,見皇帝陛下笑得肩膀微顫,不是怒極反笑,是真覺得好笑那種。
“諸卿,”劉混康坐直身體,楓葉在指間轉了個圈,“說了這半晌,朕倒想問問:你們說的這些‘淑女’,自己可願意當皇後?”
殿內一靜。
“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為國母,是天大的福分,豈有不願之理?”張汝弼道。
“是嗎?”劉混康將楓葉放在禦案上,“那這樣吧,快中秋了。朕在禦花園辦個賞月會,諸卿可帶家眷來——夫人、女兒、姐妹都可。朕也想聽聽,女人們自己怎麼想。”
他頓了頓,補充道:“不是選妃,就是賞月。讓大家鬆快鬆快,說說話。”
說罷起身,不容再議:“退朝。”
二、禦花園:月光與燈火之間
中秋夜,禦花園的布置破了舊例。
沒有搭設高大的彩棚,沒有鋪排連綿的筵席。沿太液池邊,每隔十步設一矮幾,幾上擺著月餅、時果、溫酒。坐具不是規矩的繡墩,是各式各樣的:藤編圈椅、湘竹躺椅、甚至有幾張從北美帶回來的搖椅。燈火也不用宮製紗燈,而是千百盞紙燈籠,有圓的、方的、魚的、兔的,掛滿枝頭,倒映水中,漾成一片碎金。
最奇的是,園中設了三個區域:
·東邊“談天區”:幾張長桌,擺著地圖、星象儀、幾塊北美帶回的礦石標本。
·西邊“動手區”:有繡架、琴台、畫案,也有木工工具、陶輪、甚至一個小鐵砧。
·中央“隨意區”:就是池邊那些散座,可坐可臥,可獨處可聚談。
劉混康自己,穿了身月白道袍,外罩鴉青紗氅,頭發用木簪隨意綰著,坐在池心水榭裡。水榭四麵敞著,垂著竹簾,簾外燈火,簾內隻點一支蠟燭。
女眷們陸續入園。
起初是拘謹的。夫人們按品級穿戴,女兒們低眉順眼,蓮步輕移,說話聲細如蚊蚋。但漸漸,這鬆散的布置起了作用——沒有固定座位,沒有嚴格儀程,那些燈籠的光又暖又軟,照得人臉色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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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曹憲的夫人李氏。她是將門之女,性子爽利,走到“談天區”,盯著那塊北美紅鐵礦標本看了半晌,回頭問自家丈夫:“這就是陛下帶回的異域礦石?含鐵幾成?可比得上磁州鐵?”
曹憲尷尬:“婦人問這些作甚……”
“問問怎麼了?”李氏叉腰,“我父兄經營鐵冶三十年,我自小在鐵爐邊長大,不比你這拿筆杆子的懂?”
周圍幾個夫人掩口輕笑。氣氛鬆動了些。
接著,禮部侍郎的女兒——十五六歲模樣,被那架北美齊特琴吸引,怯生生問看守的太監:“能……能試彈嗎?”
太監看向水榭。竹簾後,劉混康點了點頭。
少女坐下,試了幾個音,竟磕磕絆絆彈出一段《漢宮秋月》。琴技生疏,但琴聲在秋夜水麵上飄開,彆有一種青澀的動人。
越來越多的女眷開始走動。有聚在星象儀前爭論“北鬥轉柄”的,有在繡架前比較蘇繡與北美土著刺繡針法的,有幾個年輕姑娘竟圍到小鐵砧邊,看一個老太監示範打鐵花——燒紅的鐵汁潑向空中,炸成漫天金雨,惹得一片驚呼與歡笑。
劉混康透過竹簾看著這一切。
他看到張汝弼的夫人,一個嚴肅的老婦人,起初端坐不動,後來被幾個孫輩拉扯去看紙燈籠,竟指著那盞魚燈說:“這魚鱗該用漸染色,如今太生硬。”——原來是精通彩繪的。
他看到兵部尚書家的寡婦妹妹,四十餘歲,素衣淡妝,獨自坐在搖椅上,仰頭看月,側影寂寥,但手中無意識地在膝上畫著什麼——後來一個小宮女湊近看,回來低聲說:“那位夫人在算賬,地上用樹枝列了一排算式。”
他還看到幾個年幼的女孩,完全不顧禮數,在草坪上追逐嬉鬨,笑聲如銀鈴灑落。她們的父母想阻攔,劉混康卻擺擺手:“讓她們玩。”
月光漸漸亮過燈火。
三、水榭對談:七位女子的聲音
子時前後,劉混康讓太監傳話:若有想與朕說話的,可來水榭。
沒有強迫,全憑自願。
第一個來的是曹憲夫人李氏。她行禮後直接問:“陛下,妾聽夫君說,北美女子也能分田、做工、甚至參與議事,可是真的?”
“真的。”劉混康示意她坐,“朝霞城有女匠人打鐵,女歌者登台,女長老決斷部落事務。”
李氏眼睛亮了:“那她們……累嗎?”
“累。”劉混康誠實道,“拓荒哪有不累的。但她們的眼睛亮——不是養在深閨的那種溫順的光,是知道自己能做成什麼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