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沉默片刻,忽然說:“妾父兄的冶鐵坊,若讓女子學技,產量能增三成。但祖宗規矩……”
“規矩是人定的。”劉混康斟了杯酒推過去,“夫人在此說這話,已是破規矩了。”
李氏一怔,笑了,舉杯一飲而儘。
第二個是兵部尚書家的寡婦妹妹,姓周。她行禮時,手裡還捏著半截記賬的炭筆。
“夫人在算什麼?”劉混康問。
“算妾身名下的田莊。”周夫人坦然,“夫君早逝,留了三處莊子。妾自己管賬,發現若將其中一處改種棉花而非糧食,年入可增五百兩。但族中長老不許,說婦人拋頭露麵、擅改祖產,不成體統。”
“那若許呢?”
“許的話,妾五年內能讓三處莊子收益翻倍。”周夫人抬頭,眼中是克製的銳利,“然後妾想辦女學,教莊戶女兒識字、算賬、織布新法。她們有了本事,嫁人不至於全看聘禮,遇災年也不至於餓死。”
劉混康看著她手中的炭筆:“夫人這筆,比許多朝臣的奏疏實在。”
周夫人行禮退下時,背影挺直。
第三個來的,讓所有人意外——是張汝弼的孫女,十三歲,名喚雲娘。小丫頭被祖父推著上前,緊張得同手同腳。
“彆怕。”劉混康遞了塊月餅給她,“想說什麼?”
雲娘捧著月餅,小聲說:“陛下……月亮上真的有嫦娥嗎?”
“你說呢?”
“我覺得沒有。”雲娘聲音大了些,“我偷看過祖父的天文書,月亮是土石之星,繞地而行。但……但我又希望有。不然,月亮那麼亮,照著那麼多睡不著的人,多孤單啊。”
劉混康笑了:“那你覺得,是該信書,還是該信‘希望’?”
雲娘想了很久:“能不能……白天信書,晚上信希望?”
童言稚語,卻讓水榭內外安靜了一瞬。
之後又來了幾位:一個愛醫道的,說想編《婦人常見症治》;一個善織造的,帶來了改良的提花機小樣;還有一個沉默的,隻問了句“北美可有女子老而無依”,得到“有,但她們互相照顧”的回答後,默默流淚,叩首退下。
最後來的,是位誰也沒想到的人物——已故太傅的遺孀,趙老夫人,八十有三了,由兩個丫鬟攙扶著進來。
“老身冒昧。”老夫人聲音沙啞,“隻想問陛下一句:您辦這賞月會,是真想聽女人說話,還是做給朝臣看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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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混康起身,親手扶老人坐下:“開始或有姿態之意,但現在,是真想聽。”
老夫人盯著他看了許久,緩緩道:“老身十六歲入宮為女官,侍奉過三位皇帝,見過七位皇後。有賢德的,有驕縱的,有聰慧的,有愚鈍的。但無論哪一種,最後都困在那四方宮牆裡,成了‘該有的樣子’。”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陛下若真要立後,老身隻求一事:讓她是個‘人’,不是個‘樣子’。”
說罷,顫巍巍起身,行禮告退。
四、月下獨思:有窮的宮闕
人散儘時,已近醜時。
劉混康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水榭中。蠟燭燃儘,隻剩月光,如涼水鋪滿地麵。
他想起北美那些女子:哥老會裡管賬的寡婦,鐵匠鋪拉風箱的女兒,學堂教孩童認字的混血母親,還有朝霞盟裡,石光明說過“遇事不決可聽克勞迪婭之見”的那位羅馬聖女。
她們都不完美。有的脾氣暴,有的眼界窄,有的固執己見。但她們都在“做事”——在具體的生活裡,解決具體的問題,在局限中,拓出一點空間。
“立後……”
劉混康低聲念著這兩個字。按常理,他該選一個最能平衡朝局、最能繁衍子嗣、最符合“國母”標準的女子。但今夜聽了那些話,他忽然覺得,若真這麼做了,和奧托造陽娃有什麼區彆?造一個“完美的皇後”,放在後宮裡當擺設,當象征,當工具。
可他是大宋皇帝。後宮不可能永遠虛懸,子嗣問題終究要麵對。
“有窮……”他念起自己寫的這個詞。
是啊,皇帝的身份是有窮的,必須履行某些責任。但在這有窮裡,能不能……有點不同?
他忽然想起雲娘那句“白天信書,晚上信希望”。
也許,皇後也可以有“白天”和“晚上”?白天是國母,履行儀典、主持內宮、生兒育女;晚上……可以是一個人,有自己喜歡的事,有自己的見解,甚至有自己的“事業”——哪怕隻是管管莊子、編編醫書、改良織機。
這想法太大膽,會遭朝野非議。
但劉混康摩挲著那枚楓葉標本,笑了。他在北美五年,學的就是“在規矩裡找裂縫,在裂縫裡種點新東西”。
遠處傳來打更聲。
他起身,走出水榭。月光下,禦花園裡紙燈籠還亮著大半,那些矮幾上殘留著果核、杯盞、女子落下的手帕、孩童丟下的竹馬。淩亂,但有生氣。
一個老太監躬身過來:“陛下,可要收拾?”
“不急。”劉混康說,“留到天亮,讓太陽也看看。”
他走過那架齊特琴,隨手撥了一下。琴弦震顫,餘音在空園裡回蕩,驚起宿鳥,撲棱棱飛過月輪。
明日早朝,張汝弼們肯定還會進諫。曹憲們還會反駁。他會聽著,然後也許會說:“朕想了想,皇後之事,不急。倒是女子識字、算賬、學技之事,可先議議。”
當然會吵翻天。
但沒關係。他在北美學會了:有些事,不是一錘子定音,是日複一日地敲打,像打鐵,每一錘都讓鐵塊變一點形狀。最終成器時,已不是最初設計的模樣,但更合用。
他抬頭看月。月亮正行過中天,清輝灑滿宮闕。
這重重宮闕,也是一件大器。住了無數人,困了無數人,也正在被無數人,用各自的方式,悄悄敲打出新的形狀。
而他這個皇帝,也許該學的不是“塑造”,而是“傾聽”——聽那些敲打聲,聽那些從裂縫裡鑽出來的,微弱卻執拗的聲音。
月光如水,靜靜流淌。
中秋過了,但月亮,明天還會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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