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王漸:從泥土裡長出的手
王漸第一次觸摸朔方鎮的凍土時,覺得自己的手要斷了。
那不是汴梁郊外那種鬆軟的黑土,是摻著砂礫、冰碴、草根的硬塊。移民司分給他的任務是:開春前,和另外三個“實習吏員”一起,在鎮北清出三十畝荒地。工具隻有鎬、鍬、一輛吱呀作響的獨輪車。
“王……王公子,您歇著,我們來。”同組的兩個平民子弟怯生生說。他們是從山東逃荒來的兄弟,一個叫大牛,一個叫二牛。
王漸沒吭聲,掄起鎬頭砸下去。鎬尖在凍土上彈起,隻留下個白點。反震力順著手臂衝上來,震得他牙關發麻。第二下,第三下……二十下後,虎口裂了,血滲進鎬柄的紋路裡。
“包一下。”二牛遞來塊粗布。
王漸搖頭,繼續砸。他想起在汴梁時,手是用來握筆、執扇、擲骰子的。最重的勞動,不過是掀歌姬的珠簾。而現在,這雙手在北方二月的寒風裡開裂、流血、漸漸失去知覺。
第一天結束,他們隻清出半畝地。收工時,王漸癱坐在土堆上,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大牛默默把他的工具收好,二牛從懷裡掏出個窩窩頭,掰了一半遞過來。
“你們……不恨我?”王漸忽然問。他知道自己父親任戶部尚書時,曾駁回過山東的賑災奏請。
大牛愣了愣,憨厚地笑:“恨啥呀。在這兒,您不也是乾活吃飯?”
那晚,王漸在移民集體宿舍的通鋪上,第一次做了關於泥土的夢。夢裡他的手長進了凍土裡,變成根須,往深處紮,觸到了地底還在沉睡的草籽、蟲卵、去年秋天腐爛的葉子。醒來時,滿手血泡已磨破,和粗布床單粘在一起,撕開時疼得他倒吸涼氣。
第二個月,他學會了辨認土質:砂土鬆散但貧瘠,黏土厚重但難耕,最好的是那種黑褐色的壤土,攥一把在手裡,能從指縫漏出,卻又團而不散。他也學會了看天氣:鉛灰色的雲是要下雪,魚鱗狀的雲預示大風,若傍晚西天泛起詭異的紅,明天多半是晴天——雖然晴天的朔方鎮,風像刀子。
第三個月某天,他們挖到一塊巨石。大牛提議繞開,王漸卻盯著石頭看了很久。他想起父親書房裡那塊太湖石,玲瓏剔透,值千兩銀。而眼前這塊,粗糲,醜陋,但紮根在這片土地深處。
“砸碎它。”王漸說。
四個人輪流砸了三天。最後一下,巨石裂開的瞬間,王漸看到裂縫裡嵌著石英,在正午的陽光下,閃出細碎的光。那一刻,他忽然哭了。沒有聲音,隻是眼淚混著臉上的泥土,衝出道道溝壑。
他想起離開汴梁前,去見的那個瘸腿泥瓦匠。對方當時沒說話,隻指了指自己殘疾的腿,又指了指腳下的地。王漸現在好像懂了:那泥瓦匠想說,人就像泥土,被踩踏、被碾壓、被燒製成磚,但終究還在土地上,以另一種形式支撐著什麼。
春分那天,三十畝地終於清完。移民司主事來驗收時,驚訝地發現田壟筆直,地頭還挖了簡易的排水溝。
“誰的主意?”主事問。
王漸站出來,手上纏的布條已經臟得看不出原色:“這邊地勢低,夏天融雪容易澇。挖條溝,水能引到那邊的窪地,存著乾旱時用。”
主事看了他半晌,在冊子上記了一筆:“明天起,你去鎮上的蒙學幫工。那兒缺個教孩子認字的。”
王漸愣住:“我……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說的。”主事拍拍他肩膀,“這裡的規矩:能乾實事,就能往上走一級。”
那天傍晚,王漸獨自回到那片新墾的田地。夕陽把凍土染成暗紅色,像凝固的血。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嗅了嗅——不是汴梁花圃的芬芳,是腥的,澀的,帶著去歲草根腐爛和今春融雪混合的氣味。
他把土按在胸口,忽然想起小時候背過的一句詩,那時不懂,現在懂了: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不對。不是這句。是另一首,更樸素的: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汗滴下去,土接住了。汗變成土的一部分,土長出新的莊稼,莊稼養活在土上流汗的人。一個循環,簡單,殘酷,但真實。
王漸鬆開手,泥土從指間灑落。他低頭看著自己這雙手——虎口的裂口結了厚繭,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黑,掌心的紋路被磨得模糊。這不再是握扇擲骰的手,是一雙能在凍土裡刨食的手。
他忽然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遠處,朔方鎮的燈火一盞盞亮起。那裡有三萬移民,每個人都有類似的手,類似的傷,類似的、在絕境中長出的,笨拙的堅韌。
二、李晟:算盤與情書的重量
李晟的“實習”崗位在鎮倉司,管糧食進出。聽起來清閒,實則要命。
朔方鎮的存糧,關係到三萬人能不能活過春天。每袋麥子、每升豆子,都要過秤、記賬、核對。李晟到任第一天,老倉吏扔給他一本厚厚的賬冊:“上月的,對一遍。錯一處,晚飯扣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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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晟翻開,眼前一黑。賬目混亂不堪:有的大寫數字瀦草難辨,有的出入倉時間缺失,更可怕的是計量單位混雜——石、鬥、升、斤、兩混用,還有幾個地方赫然寫著“約莫三袋”“大概五筐”。
他硬著頭皮對到深夜,油燈熏得眼睛發疼。第二天交差時,老倉吏隻看了一眼就拍桌子:“錯七處!今晚彆吃飯了!”
李晟餓著肚子繼續對賬。第二晚,錯五處。第三晚,錯三處。第七天,終於全對。老倉吏難得露出點笑模樣:“你小子,算有點耐性。”
真正考驗在半個月後。一批從金帳汗國都城運來的救濟糧到了,但清點時發現,實際數量比文書上少了三石。押運官是個蒙古百戶,漢語生硬:“路上耗了!風雪大!”
李晟盯著他:“文書寫明‘耗損已計’。這三石,去哪了?”
爭執引來了鎮守使。最後在糧袋深處,翻出幾袋被調包的發黴陳糧。蒙古百戶被帶走時,狠狠瞪了李晟一眼:“漢狗,你等著!”
那晚李晟失眠了。他摸著枕頭下那縷青絲荷包,想起汴梁的歌姬。她等的是那個吟風弄月的李三公子,不是這個在塞北倉庫裡,為三石糧食跟人紅臉的倉吏。
但他還是提筆寫信了。不是情詩,是實實在在的話:
“婉娘:見字如麵。朔方鎮很冷,但我學會了生爐子。糧食比金銀重要,因為這裡真的會餓死人。我今天查出了三石虧空,可能得罪了人,但我不後悔。若你還在等我……彆等那個隻會寫詩的李晟了。等這個學會打算盤、會吵架、會為三石糧食拚命的李晟。雖然我也不知道,他還值不值得等。”
信寄出後,李晟變了。他開始主動學習蒙古語——為了跟押運官直接核對;自己設計了新賬本,統一用“石”為單位,每筆出入都要兩個倉吏簽字;甚至還琢磨出一套防潮防鼠的法子,在糧倉角落撒石灰、養貓。
春天,鎮上有批種子急需發放。李晟連續三天三夜沒合眼,核對了所有農戶的名冊、田畝數、種子配額。發放那天,一個老農領到種子後,忽然跪下來給他磕頭:“大人,這種子……是活命的東西啊。”
李晟慌忙扶起老人,手在抖。他想起在汴梁時,父親門生送的禮,動輒千金。他從沒覺得那些禮物“重”。而此刻,一袋不過三十斤的種子,卻重得讓他幾乎接不住。
四月,婉娘回信了。信很短:
“三郎:信收到。我贖身了,在城南開了家小繡坊。你說等那個會打算盤的李晟——我等。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活著回來。不用做大官,不用發大財。就做個能把三石糧食看得比天大的倉吏,挺好。附:新學的朔方繡樣,給你縫了雙護膝。塞北冷,膝蓋要護好。”
信裡夾著一雙護膝,粗布麵子,絮著棉花,繡著簡單的雲紋。針腳不算精致,但密實。
李晟把護膝捂在臉上,哭了。這次他知道為什麼哭——不是委屈,是忽然明白了“值得”兩個字的重量。
那個月,鎮倉司的賬目被巡邊禦史評為“漠北第一清”。老倉吏退休前,把倉庫鑰匙交給李晟:“小子,這兒交給你了。”
李晟接過鑰匙,沉甸甸的。他忽然想起父親書房裡那枚象牙算盤,鑲金嵌玉,但輕飄飄的,從沒真正算清過什麼。
而現在他手裡這把鐵鑰匙,能打開實實在在的糧倉,裡麵裝著三萬人的性命。
這重量,挺好。
三、趙拓:從“將軍”到“匠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