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拓的挫折來得最晚,也最痛。
他到朔方鎮後,因為武藝出眾,很快被編入巡邊隊。騎馬射箭、追蹤警戒,他樣樣在行。三個月就升了小隊長,手下管著十個兵——有漢人移民,也有歸附的蒙古牧民。
春風得意時,他給汴梁的父親寫信:“兒在此如魚得水,不日或可掌一營。”
轉折在一次剿匪行動中。一夥馬賊劫了商隊,趙拓奉命追擊。他根據兵書上的“迂回包抄”,帶小隊繞到賊人側翼。計劃完美,執行也順利——直到一個蒙古兵突然掉轉馬頭,用生硬的漢語喊:“那邊!有老人孩子!”
趙拓愣神的瞬間,馬賊頭子一箭射來,正中他左肩。若不是盔甲厚,那一箭能要命。
事後才知道:那夥“馬賊”其實是草原上活不下去的部落,搶糧是為了喂餓得哭不出聲的孩子。趙拓的“完美戰術”,差點把幾十個老弱婦孺逼進絕境。
養傷期間,他被調離巡邊隊,發配到最不受待見的“匠造營”——負責修理兵器、打造農具。
第一天,匠造營的老匠頭扔給他一把崩了口的長刀:“修好。明天要用。”
趙拓看著那刀——製式軍刀,刀刃卷曲,刀身有裂縫。他在軍營見過匠人修刀,無非是回爐重鍛。但當他生起火,把刀燒紅,掄錘敲打時,才發現每一把刀都有“脾氣”:卷刃的要先退火,裂縫深的要反複折疊鍛打,刀身的弧度要配合使用者的臂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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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修了三天,刀修好了,但老匠頭隻看了一眼:“能用,但活糙。這刀以前的主人是個左撇子,你修的弧度適合右手使。”
趙拓呆住。他從未想過,兵器要和用兵器的人如此貼合。
從那天起,他沉默下來。白天跟著匠人學鍛打、淬火、磨刃;晚上借著爐火的光,在沙地上畫圖——畫刀的受力點,畫箭矢的飛行軌跡,畫不同體型的人最適合的兵器長度。
兩個月後,他打造出第一把完全自製的短刀。刀身略彎,適合劈砍;刀柄纏著防滑的皮繩;刀鞘上刻了個簡單的狼頭——朔方鎮的圖騰。
老匠頭拿起刀,掂了掂,忽然問:“殺過狼嗎?”
趙拓搖頭。
“那你怎麼知道狼的脖子多粗、骨頭多硬?”老匠頭把刀扔回爐火裡,“重打。打到你親手用這刀剝過狼皮、剔過狼骨,才知道它該是什麼樣。”
趙拓咬咬牙,申請加入了狩獵隊。第一次麵對草原狼時,他的手在抖。那不是校場上的靶子,是活生生的、齜著牙、眼睛泛綠光的野獸。狼撲過來的瞬間,他下意識揮刀——刀砍在狼肩上,不夠深,狼吃痛反撲,差點咬斷他的手腕。
是那個曾提醒他“有老人孩子”的蒙古兵救了他,一箭射穿狼眼。
那天晚上,趙拓在篝火邊剝狼皮。刀子劃過皮毛、脂肪、肌肉、骨頭,每一層的觸感都不同。他忽然明白了:刀不是“武器”,是“延伸”——是人手的延伸,是意誌的延伸,是人想要活下去、想要保護什麼時,長出來的另一節骨頭。
他重打了那把刀。這次,刀身更厚實,刀刃的弧度依據狼頸骨的曲線調整,刀柄根據他握刀時虎口張開的幅度設計。
再遇到狼時,他一刀斃命。刀身順暢地滑過皮毛、切入咽喉、切斷頸骨,像熱刀切油脂。
老匠頭看到那把沾血的刀,終於點頭:“可以了。”
但趙拓沒停。他開始研究草原騎兵的馬刀、獵人的短弓、牧民剪羊毛的刀具。他畫了厚厚一本圖冊,記錄每種工具的用途、使用者的習慣、如何改進。
秋天,金帳汗國派使臣來朔方鎮,看中了匠造營打造的複合弓——射程比傳統蒙古弓遠三成。使臣問:“誰造的?”
趙拓站出來,左肩的箭傷還在陰雨天發疼。
使臣打量他:“你像個將軍,不像匠人。”
趙拓想了想,答:“在這裡,能把東西造得合用,就是將軍。”
那天晚上,他給父親寫了第二封信:
“父親:兒不再是將軍了,或許以後也成不了。但兒學會了打一把好刀——要懂得狼的骨頭、人的手、風的阻力、火的脾氣。這把刀可能殺不了多少敵人,但能讓握它的人,在絕境中多一分活下來的機會。兒覺得,這比當將軍重要。”
信末,他畫了那把刀的簡圖,在刀柄處,畫了個小小的狼頭。
爐火映著他專注的臉。那張曾經隻有驕傲的臉,如今有了彆的東西:一種沉浸於具體事物的、近乎虔誠的平靜。
遠處傳來巡夜士兵的腳步聲,整齊,堅實。
趙拓聽著,忽然覺得,自己打的每一把刀、每一張弓,都是這腳步聲的一部分——不是征戰的腳步聲,是守衛的腳步聲,是讓三萬人能在這片苦寒之地,安穩睡去的、沉默的諾言。
四、燈下:汴梁與朔方的信
臘月又至。
汴梁城的尚書府裡,王璞在燈下讀兒子第十封信。信紙粗糙,字跡卻工整:
“父親:兒今冬負責鎮上學堂的煤火。每日寅時起,劈柴、生火,要趕在孩童到學堂前,讓每間屋子都暖和。有個六歲的女孩,父母雙亡,手凍得裂口,兒給她縫了副手套——針腳醜,但她笑了。兒忽然明白,當年您批駁山東賑災奏請時,那些數字背後,也是這樣的笑臉和裂口的手。兒不怨您了,隻望您以後批奏章時,多想一層:那紙上寫的‘災民十萬’,其實是十萬個會冷、會餓、會哭、也會笑的人。兒在此很好,手雖糙,心卻踏實。勿念。”
王璞老淚縱橫。他把信捂在胸口,半晌,對管家說:“把庫房裡那套上好的文房四寶,送到城南義學去。就說……給凍手的孩子們用。”
同一夜,李崇文也在讀信。兒子李晟寫道:
“父親:婉娘來信說繡坊生意尚可。兒在倉司已能獨當一麵,上月還查出一起糧商摻沙案,為鎮上追回五十石糧。五十石,能讓五百人吃一個月。兒以前讀‘民為貴’,隻當是聖賢道理。現在知道了,那‘民’就是大牛二牛那樣的漢子,是領種子磕頭的老農,是餓得偷糧的牧民孩子。兒在此,每日打算盤,但算的不再是銀錢,是性命。另:塞北的星空極美,兒常想,若天下官員都能看見這星空,看見星空下那些靠他們‘計算’而活的人,或許朝政會清明許多。”
李崇文長歎一聲,起身走到院中。汴梁的星空被屋簷切割成碎片,遠不如兒子描述的遼闊。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有過“為民請命”的誌向。是什麼時候開始,隻剩下了“平衡朝局”“維護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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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朔方鎮的通鋪上,王漸、李晟、趙拓三個人,正擠在一盞油燈下,讀著從朝霞城輾轉寄來的信——是石光明寫的,介紹了那邊“少年營”的情況。
“我們這兒的混血孩子,”石光明寫道,“有的一開始連話都不說,現在能組織足球賽了。足球是用鹿皮縫的,踢壞了再縫。有個孩子說:‘縫球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在和鹿的生命對話。’我想,這就是成長吧——不是變成‘該有的樣子’,是找到自己和世界對話的方式。”
三個人傳閱著信,良久無言。
最後,王漸輕聲說:“我們……也算找到方式了吧?”
“算。”李晟點頭,“雖然這方式,和來時想的完全不一樣。”
趙拓默默擦拭著他新打的刀。刀身在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像淬過北方的夜色。
窗外,朔風呼嘯,卷起雪沫撲打在窗紙上。但屋裡是暖的——爐火正旺,三個曾經錦衣玉食的少年,如今手上有繭,眼中有光,心裡裝著三萬人的冷暖。
他們還不知道,這場“發配”,在汴梁朝堂引發了怎樣的震動。也不知道,明年開春,會有第二批“不合格”的宦門子弟被送來。
他們隻知道:明天要早起。王漸要去學堂生火,李晟要清點新到的糧種,趙拓要趕製一批春耕用的犁頭。
這片土地不關心他們的出身,隻關心他們能做什麼。
而他們,終於學會了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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