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啟聞訊趕去。他不是武將,沒帶兵,隻帶了那幅“百家溯源圖”和幾本剛修好的族譜。
“諸位,”他站在兩群人中間,聲音不大,但清晰,“請看這圖——漢人兄弟,你們的原籍,南至嶺南,北到燕趙。蒙古兄弟,你們的部落,東起大興安嶺,西至阿爾泰山。可如今,你們都在這片草原上。”
他展開族譜:“這是我為漢人兄弟修的譜。裡麵有句話:‘北遷三代,始融水土。’你們的祖輩,也是用了三代人,才在中原紮下根。而現在,你們來到草原,也需要時間,需要和草原上的兄弟——這些蒙古兄弟,他們的祖輩在這裡生活了幾十代——學習如何共存。”
他又轉向蒙古牧民,用生硬的蒙古語說這三個月現學的):“漢人兄弟不是來搶草場,是來分享土地。他們會種糧,你們會養畜。糧食多了,冬天羊餓不死;牲畜多了,土地更肥沃。為何不能一起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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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安靜下來。一個蒙古老人走出來,指著周文啟手中的族譜:“這個……能給我們也修嗎?我們隻有口頭傳誦,沒有文字。”
周文啟愣了愣,隨即點頭:“能。隻要你們願意說,我就記。”
那場械鬥沒發生。作為和解的象征,漢人移民教蒙古人挖渠引水,蒙古人教漢人選草場放牧。周文啟則開始了一項新工程:編寫《漢蒙民俗通誌》,記錄兩族的節日、禁忌、傳說,並找出共通之處——比如漢人的春祭和蒙古人的開春祈福,其實都在感恩天地重生。
秋日,金帳汗國可汗巡視歸化城,看到街市上漢蒙雜處、商鋪裡既有茶葉也有奶酪、孩童在一起玩耍,大為驚訝。召見周文啟時,可汗問:“你一個被裁撤的閒官,如何做到這些?”
周文啟想了想,答:“下官從前在祥瑞監,專門記錄‘異常’。而現在明白:真正的祥瑞,不是白龜雙穗,是不同的人能在一起好好生活。這比任何異常都珍貴,也……都平常。”
可汗大笑,特批給他一筆經費,讓他把《漢蒙民俗通誌》編完。還許諾:“修成之日,我命人譯成蒙文,頒行各部。”
那天晚上,周文啟在油燈下寫信給李晟:
“李大人:見字如麵。歸化城的桂花開了——是的,漠北也有移民帶來的桂花樹,居然活了。下官如今每日忙修譜、編誌、調解糾紛,比在祥瑞監三十年做的事都多。有時累極,但躺下時,心裡踏實。原來‘被需要’的感覺是這樣的。另:您送的潤墨膏極好,今冬不愁筆凍了。周文啟謹上。”
信末,他畫了一枝桂花,雖笨拙,卻有生機。
四、南洋港:從“冗員”到“樞紐”
與此同時,萬裡之外的南洋“望歸港”。
這裡是大宋新辟的貿易口岸,三年前還隻是土著部落的漁村。如今港口初具規模,碼頭上泊著大宋商船、阿拉伯帆船、甚至偶爾有羅馬船隻。街上商鋪掛著漢字招牌,也掛著看不懂的異國文字。
被轉任到此的,是一批年輕的中低層官員。他們大多出自“編額超員”的衙門——光祿寺、太仆寺、軍器監,名義上有職,實則無事可做。
林致遠是其中之一。他原是光祿寺的八品奉禮郎,工作是在祭祀時擺放祭品。接到轉任望歸港“市舶司錄事”的文書時,他以為這輩子完了——一個管祭品的,去管海外貿易?
可到了才發現,這裡缺人缺到荒唐:整個市舶司隻有主事一人、書吏兩人,卻要管理每年上千艘船的進出、數不清的貨物報關、各國商人的糾紛。林致遠到的第二天,就被扔去碼頭清點一艘阿拉伯商船的貨物。
“象牙十捆,香料三十箱,玳瑁甲……”阿拉伯商人用生硬的漢語報數,旁邊通譯懶洋洋翻譯。林致遠盯著那些陌生的貨物,頭大如鬥。
“等等,”他忽然指著一箱“香料”,“這味道不對。不是檀香,是……樟木?”
阿拉伯商人臉色微變。通譯打圓場:“大人,些許差錯,無傷大雅……”
林致遠卻想起在光祿寺時,他負責鑒彆祭品香料的成色。三十年禮儀訓練,讓他對氣味異常敏感。他堅持開箱查驗,結果在樟木下麵,翻出半箱違禁的罌粟膏。
此事震動港口。市舶司主事拍著他肩膀:“好小子,有你的!從今天起,你專管貨物查驗。”
林致遠的“專長”被發現了。他不僅懂香料,還因光祿寺接觸過各國貢品,能辨認象牙產地、珍珠成色、珊瑚真偽。他編了本《南海貨品辨偽初編》,圖文並茂,成了市舶司的寶典。
但他最大的轉變,發生在處理一樁糾紛後。兩個商人——一個大宋海商,一個波斯胡商——為一批瓷器的破損責任爭執不下。按舊例,該由市舶司裁定,但林致遠沒急著判。
他請兩人到港口的茶樓,泡上閩南烏龍茶。茶過三巡,才開口:“二位跑海多年,可知海上最怕什麼?”
“風浪。”兩人異口同聲。
“那風浪來時,船上的人會分你是宋人、他是波斯人嗎?”林致遠問,“不會。隻會一起搶帆、一起舀水、一起求神保佑。如今瓷器破了,損失已成。與其爭誰該賠多少,不如想想:下次怎麼運,才不再破?”
他提出一個方案:由市舶司擔保,兩人各承擔部分損失,但今後合作運輸——大宋商人熟悉瓷器裝箱,波斯商人熟悉遠海航行,互補其短。
兩人猶豫後同意了。三個月後,第一批合作運輸的瓷器安全抵達波斯灣,利潤翻倍。他們給市舶司送來塊匾額:“海通人和”。
林致遠把匾掛在衙門口,看了很久。他想起在光祿寺時,每年最重要的儀式是祭海神,祈求“風波平息”。那時他覺得,海神是虛無縹緲的存在。而現在他知道,真正的“海神”,是能讓不同語言、不同信仰的商人坐在一起喝茶的規則,是破損瓷器後還能重建的信任。
年底,他給汴梁的老同僚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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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兄:望歸港無冬,椰樹常青。弟在此每日見番舶雲集,聞四海方言,初時惶惑,今則安然。原以為畢生所學不過禮儀祭祀,到此方知:辨香料可禁毒販,調糾紛可通商路。所謂‘禮’,不在儀軌繁瑣,而在讓人與人——哪怕言語不通、麵目迥異——能依規矩共處、憑誠信交易。此間天地廣闊,諸兄若有誌,不妨請調南來。林致遠頓首。”
信寄出時,港口正夕陽西下。千帆歸泊,漁歌互答,不同膚色的孩童在沙灘上追著浪花奔跑。
林致遠看著這一切,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冗員”,好像真的成了連接這片大海兩岸的、一個小小的樞紐。
雖然微小,但不可或缺。
五、大朝會:新火與舊薪
臘月廿八,大朝會。
紫宸殿內,文武百官肅立。劉混康坐在禦座上,麵前攤開的是過去三個月的《省官實邊令實施錄》。
“截至昨日,”他開口,聲音在殿內回蕩,“共裁轉官吏四千七百三十一人。其中一千二百人赴金帳汗國,一千八百人赴北方邊鎮,餘者分布南洋、朝霞城等新拓之地。”
殿內一陣騷動。四千多人——這比預想的還多。
“朕知道,有人罵朕刻薄,有人怨朕無情。”劉混康站起身,走下禦階,“但朕今天,要念幾封信。”
他從袖中取出信箋。
第一封是周文啟的,念到“真正的祥瑞,是不同的人能在一起好好生活”時,幾個老臣若有所思。
第二封是林致遠的,念到“辨香料可禁毒販,調糾紛可通商路”時,幾個年輕官員眼睛發亮。
第三封不是信,是朔方鎮送來的《邊鎮月報》摘抄,上麵記錄著:今歲朔方鎮墾荒數比去年增三成,獄訟減少一半,漢蒙通婚者已有十七對。
劉混康念完,抬頭:“這些被裁轉的官員,在京城時,或許是‘冗員’,是‘閒官’。可到了需要他們的地方,都長成了能獨當一麵的人。而邊疆,因為這些人的到來,正在從荒蕪變豐饒,從混亂變有序。”
他走回禦座,但沒坐下:
“朕省官,不是為了減俸省錢——雖然確實省了。朕是為了讓官得其位,讓才儘其用,讓百姓少養閒人、多得實利。更是為了讓我大宋的疆土,無論多麼邊遠,都有懂規矩、知禮儀、能做事的人去治理。”
殿內安靜得能聽見燭火劈啪。
“從今往後,”劉混康宣布,“《省官實邊令》定為常製。每三年考核一次,京官冗員轉任邊疆,邊疆能吏擇優選調回京。讓人才流動起來,讓血液新鮮起來。”
退朝後,文彥博在殿外追上劉混康:“陛下,老臣有一問。”
“講。”
“您就不怕……這些被裁轉的官員心生怨恨,在邊疆坐大,將來成禍患?”
劉混康笑了,指著殿外正在融化的積雪:
“文相,你看這雪。堆在宮牆角,是累贅,還得派人清掃。可若是撒到乾涸的麥田裡,就成了救命的水。人是同樣的理——放在多餘的地方是冗員,放到需要的地方,就是甘霖。”
他頓了頓,輕聲道:
“至於坐大……朕倒希望他們能在邊疆做出事業來。若有一天,金帳汗國的漢人移民區,能比中原某些州縣更富庶、更有序,那該羞愧的,是我們這些留在中原的人。”
文彥博怔住,望著皇帝遠去的背影,久久無言。
雪還在下。但這雪落下時,已不僅僅是冬天的累贅。
有些會落在北方的麥田裡,有些會落在南方的茶山上,有些會落在邊疆新墾的凍土上——融化,滲入,滋養出一片片或許比中原更堅韌、更鮮活的土地。
而在那些土地上,那些曾經被視作“冗員”的人,正在用他們笨拙卻誠懇的方式,重新學習如何做一個“官”。
不是管人的官,是做事的官。
不是享特權的官,是負責任的官。
這或許,才是“省官”二字最深的含義:
省去的不是人,是腐朽的舊習。
得到的不是空缺,是萬裡的新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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