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上不僅準他們回鄉,還特彆注明:沿途驛站需提供便利,地方官不得以政務相擾,三年內不考核、不征召、不問責。簡直是一張前所未有的“創作自由狀”。
“三年後,如果你們還想回朝為官。”劉混康最後說,“朕歡迎。但那時你們要帶來的,不是更華麗的文采,而是更清澈的眼光,更實在的頭腦,更懂得在‘道’與‘文’之間,何為根本,何為枝葉。”
雨停了。
一縷陽光破雲而出,透過高窗射入殿內,正好照在禦案上那堆奏折的頂端。金黃色的光斑在紙張上跳躍,像某種無聲的嘲諷。
蘇軾捧著敕令,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鳳翔做簽判時,自己寫過一篇《淩虛台記》。其中有句:“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
那時他感歎的是樓台亭閣的變遷。
現在他明白了——廢興成毀的,何止是土木建築。
一種為文的方式,一種為官的準則,一種延續了數百年的傳統,此刻正在這座大殿裡,被一個道士出身的皇帝,用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終結。
四人退出垂拱殿時,雨後的汴梁城清新如洗。
蘇軾站在漢白玉台階上,回頭望去。殿宇巍峨,飛簷上的鴟吻在陽光下閃著濕潤的光。這個他曾經渴望在此施展抱負的地方,如今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將他“驅逐”。
但奇怪的是,心中沒有憤懣,隻有一種奇異的釋然。
黃庭堅走到他身邊,輕聲問:“子瞻,我們……真的就這麼走了?”
蘇軾看著手中敕令上“三年自由”的字樣,忽然笑了。
“魯直,你可記得《莊子·逍遙遊》裡那句?”
“哪句?”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他望向南方,望向杭州的方向:“陛下給了我們一片‘無何有之鄉’。是怨是幸,就看這三年的樹木,能長成什麼模樣了。”
遠處宮牆上,最後幾滴雨水從琉璃瓦邊緣墜落,在陽光下劃出轉瞬即逝的彩虹。
而在千裡之外的澳洲紅石山,新一批鐵錠正被搬上商船。陳約翰在賬本上記錄著數字,精確到斤兩;維吉爾在規劃下個月的墾荒計劃,精確到畝;陽娃在為礦工們譜寫新歌,歌詞直白如話:
“太陽出工我出工,一錘一錘敲礦石。
太陽落山我收工,一塊一塊鑄鐵錠。
老婆孩子等在家,熱飯熱湯暖心頭。
明日還來山上乾,這片土地是我家。”
沒有典故,沒有辭藻,甚至沒有嚴格的格律。
但每個礦工都會唱,都喜歡唱。
因為他們聽懂了。
而此刻,汴梁皇宮的文德殿裡,劉混康正在批閱一份新的奏折——來自知杭州府沈括,關於錢塘江海塘修繕的方案。全文隻有兩頁,全是數據和圖示,最後一句話是:“此方案需銀五萬兩,民夫三千,工期百日。妥否,請旨。”
劉混康提筆朱批:“準。即日動工,每月報進度。完工之日,朕要看實物,不聽彙報。”
他放下筆,望向窗外。
雨後初晴的天空,藍得透徹。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茅山修道時,師父說過:“最真的道理,往往最簡單。簡單到大多數人不敢相信,所以要用複雜包裹起來。”
如今,他正在做的,就是剝開這些複雜的包裹,讓道理露出它本來的簡單麵目。
也許會被罵作粗鄙,被譏為不懂文雅。
但農田裡的稻穀,不會因為辭藻華麗就多結穗;河堤上的石料,不會因為典故精妙就更堅固;邊疆的將士,不會因為駢句工整就更勇猛。
而一個國家要活下去,要活得好,最終靠的不是文章,是糧食,是鋼鐵,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殿外傳來更漏聲。
劉混康收回目光,翻開下一份奏折。
工作還要繼續。
而改革,從來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畫。
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改,一件事一件事地做。
直到某一天,人們突然發現:世界,已經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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