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舍裡的空氣又濕又冷,像貼著脊梁骨的一條冰蛇。
林昭沒管這些。
他低著頭,盯著那方硯台。
那墨錠確實是劣貨,鬆煙燒得不透,膠也沒兌好。
研磨起來,手感滯澀,像是在磨一團摻了沙子的爛泥。
若是那個陸文淵在此,怕是早就掩鼻皺眉,要叫嚷著這有辱斯文了。
林昭嘴角扯起一絲極淡的冷笑。
斯文?
斯文能當飯吃麼?
斯文能把西北那爛透了的鹽政這塊腐肉挖出來麼?
他提起筆尖在墨汁裡飽蘸了一口。
“君子思不出其位。”
這題出的,真是妙。
妙就妙在,它是個坑。
若是順著安分守己去寫,那就是個平庸的磕頭蟲。
若是寫得太狂,又要被扣上野心勃勃的帽子。
陸文淵那幫人,就在這等著他呢。
他們造勢說他心思詭譎,就是想看他在這種題目上栽跟頭,要麼為了避嫌寫成溫吞水,要麼本性畢露寫成那所謂的邪路。
林昭閉了閉眼。
腦海中,鑒微開啟。
陸文淵最愛用玉做比,說什麼君子如玉,觸手溫潤,不露鋒芒。
他還愛用水做比,說什麼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以此來抨擊林昭的手段太過激烈,不夠醇厚。
“不爭?”
林昭心裡哼了一聲,“那是死水。”
他手腕驟然下壓,起筆,如刀。
破題:位者,責也。思不出其位,非囿於方寸,乃務實於當下。
緊接著,他開始借刀殺人。
他在文中寫道:世人皆愛言玉,謂之溫潤。然玉不琢,不成器;器不磨,不利世。
這是第一記耳光。
陸文淵不是愛裝那塊沒被雕琢的璞玉嗎?
林昭就告訴考官,沒被雕琢的玉,那就是塊破石頭。
在這個大晉朝到處漏風的時候,朝廷要的是能蓋章的玉璽,能量米的玉鬥,而不是掛在腰帶上叮當響的裝飾品!
接著,他又寫水。
水之性,確為不爭。
然洪水滔天,若無堤壩之機巧,無溝渠之算計,水便為禍。
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所用之法,豈非機巧?
若隻知對著洪水念道德經,那是蠢,是殺人。
這是第二記耳光。
直接把陸文淵嘴裡的詭譎手段,洗成了治世良方。
手段本身沒有罪,看你用在哪。
用在朝堂爭鬥、黨同伐異,那叫陰謀,叫詭譎。
用在疏通河道、調配鹽糧、充盈國庫,那叫經世致用,那叫國士無雙!
那劣質的鬆煙墨,因為膠質不足,在紙上暈染不開,反而形成了一種乾枯、蒼勁的效果。
字字如鐵畫銀鉤,黑得刺眼,黑得純粹。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泥潭裡爬出來的,帶著泥腥氣,卻有著一股子要把這天捅個窟窿的狠勁。
這分明是在寫一份檄文。
一份向那些隻會空談心性、不知民間疾苦的清流們宣戰的檄文。
林昭寫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