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內,林昭單手舉起那卷供詞,任由朱紅的工部印信在晨光下格外刺眼。
就在幾息之前還要聯名彈劾他的官員們,此刻紛紛低下頭去。
有的假裝整理官袍,有的盯著腳下的金磚,仿佛那供詞上印著的不是印信,而是催命符。
這一退,便將站在最前方的李東陽孤零零地晾在了那裡。
就像退潮後的礁石,突兀,且尷尬。
李東陽的目光落在那方朱紅印信上,停滯了一瞬。
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那方印信他太熟悉了,那是他親手交給吳敬中的。
李東陽的呼吸變得沉重。
承認?那是自掘墳墓,誅九族的大罪。
不認?鐵證如山,皇帝正愁找不到由頭收拾工部。
這是死局。
除非……
他腦中飛快轉過數個念頭,最終定格在一個字上,舍。
舍車保帥,斷尾求生。
李東陽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當他再睜眼時,雙手已經抬起,摘下了頭頂那頂象征正二品高位的烏紗帽。
周圍傳來倒吸涼氣的聲音。
他沒有理會,將烏紗帽放在身側,雙腿彎曲。
這位在朝堂上站了三十年的工部尚書,重重跪了下去。
“噗通!”
膝蓋撞擊金磚的悶響,在寂靜的大殿裡格外刺耳。
“臣……萬死!臣有罪啊!”
李東陽匍匐在地,整個上半身幾乎貼在了地麵上。
緊接著,他猛地抬起頭,又重重地磕了下去。
“咚!”
“咚!”
“咚!”
三記響頭,每一下都砸得極重。
再抬起頭時,額頭已經紅腫一片,破開的皮膚滲出血珠,順著眉骨流下,在那張蒼老的臉上留下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這印信確係工部所有!臣禦下不嚴,識人不明,竟讓那吳敬中在眼皮子底下做出這等喪儘天良之事!”
李東陽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悔。
“那吳敬中平日裡便心胸狹隘,見林昭造出神灰,唯恐都水司搶了工部的風頭,壞了他晉升的仕途!”
“這畜生……這畜生竟然背著臣,偷出虞衡司印信,私自招募亡命徒,想要嫁禍林大人!”
李東陽一邊說,一邊用手錘擊著地麵。
“臣被他那副恭順的皮囊給騙了啊!昨日洪水滔天,臣還在府中為國祈福,哪裡知道這孽障竟敢行此等謀逆之事!”
“臣有失察之罪!臣昏聵無能!請陛下責罰!請陛下將那吳敬中千刀萬剮,以平民憤!也請陛下治臣管教不嚴之罪,臣……臣無顏麵對陛下,無顏麵對這滿朝同僚啊!”
這一番話說得行雲流水,轉換之快令人咋舌。
站在一旁的戶部侍郎王淵看得心驚肉跳。
僅僅兩個呼吸的功夫,李東陽就把自己從驚天陰謀的主謀,變成了被下屬蒙蔽的糊塗上司。
這份手腕,當真是……
這便是大晉官場的老狐狸。
哪怕是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他也能毫不猶豫地斬斷自己的尾巴,甚至是剁下自己的一條腿,隻為了保住那顆腦袋。
至於那個此刻正昏死的吳敬中?
在李東陽眼裡,那已經是個死人了。
死人,是最好的替罪羊。
林昭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這一幕。
李東陽滿臉血汙,肩膀劇烈顫抖,演得確實像模像樣。
但林昭心裡清楚,這位老狐狸此刻心裡盤算的,恐怕不是悔恨,而是如何在保住腦袋的前提下,把損失降到最低。
若是不知道內情的人,恐怕真要被這位老大人的忠心和悔恨給感動了。
林昭嘴角微微牽動。
這演技,當真是……不去戲班子可惜了。
這才是真正的朝堂鬥爭。
沒有刀光劍影,卻比戰場更加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