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的景陽鐘敲得人心頭發慌。
百官如鳥獸散,李東陽獨自一人走在禦道上,背影顯得格外蕭索。
沒人敢靠近這位剛剛在大殿上顏麵掃地的工部尚書。
隻有一道瘦削的身影,靜靜候在宮牆的陰影裡,把前路堵得嚴嚴實實。
李東陽腳步一頓,眯起老眼,看清了那個少年。
林昭雙手籠在袖中,神色平淡得像是在自家後院看花。
“李尚書,留步。”
李東陽臉皮抽動兩下,“林昭……你贏了。但大晉官場的水,比你想得深。”
“水深不深,那是大人們該操心的事。下官隻是個燒灰的。”
林昭往前一步,壓低了嗓音,語氣裡透著一股子生意人的精明。
“特意提醒大人一句,神灰督造局小本經營,概不賒賬。”
“首批三萬桶神灰,大人記得把現銀備好。少一兩銀子,我們就斷一桶灰;晚一個時辰給錢,我們就停一個時辰的工。”
“若是耽誤了萬歲爺修河的大計……李大人這顆腦袋,怕是已經在脖子上晃蕩了吧?”
李東陽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十二歲的少年。
那雙眸子裡沒有絲毫少年人的稚嫩,隻有令人心悸的寒意。
“好……很好!”
李東陽咬碎了後槽牙:“銀子,工部給!就怕你有命賺,沒命花!”
他猛地一甩袖袍,甚至沒再看林昭一眼,踉蹌著逃離了皇宮。
林昭看著他狼狽的背影,輕輕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轉身離去。
……
西山,神灰工坊。
“林大人回山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整個礦區瞬間活了過來。
數千名滿身灰塵的工匠、流民,甚至連神機營的兵卒都湧到了路邊。
那個騎在黑馬上的少年,如今在他們眼裡就是活著的財神爺。
魏進忠四仰八叉地癱在太師椅上,手裡捧著茶盞,樂得見牙不見眼。
“哎喲,雜家的林大人,您可算是回來了。”
魏進忠蘭花指一翹,點了點桌案上的賬簿:“雜家剛算了一筆賬,光工部這一單,咱們至少能落這個數。”
他伸出一個巴掌,狠狠翻了一下。
“十萬兩!”
魏進忠聲音都尖了幾分:“這神灰買賣,簡直比搶錢還快!”
林昭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鞭扔給秦錚:“公公,眼光放長遠些。十萬兩不過是個彩頭。”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塊剛脫模的灰色方磚遞過去。
“工部那幫蠢材隻知道修堤,卻不懂這東西真正的用處。”
“我已經讓人在試製這種預製板。將來邊關修城牆、建碉堡,不需要再運巨石,直接拉著這些板子去拚裝,像搭積木一樣。”
魏進忠也是人精,一點就透。
邊關修城,那是每年國庫流血的大口子,也是兵部和將門把持的禁臠。
要是這東西能成,以後邊關怎麼修、花多少錢,就是咱們內廷說了算。
魏進忠那張白胖的臉上,堆起了前所未有的褶子,聲音膩得能滴出油來:
“林大人,這哪是燒石頭啊,您這是要把兵部那幫丘八的飯碗,端到咱們司禮監的桌上來啊!”
“所以要人。”
林昭神色肅然:“工部單子急,我還要再招五千流民。另外,西山周邊的路,除了運灰的車隊,閒雜人等一律清場。”
魏進忠拍著胸脯:“雜家這就去辦,誰敢攔咱們發財,雜家扒了他的皮!”
……
入夜,京城李府。
書房內一片死寂。
李東陽癱坐在椅子上,手裡那枚玉佩已經被捏出了裂紋。
書架後的屏風動了動,轉出一個青衣文士。
此人顴骨極高,眼眶深陷,看著像個癆病鬼。他是李府的幕僚長,方墨。
“大人何必動怒?輸了一陣而已,還沒輸光。”
方墨走到桌前,挑亮了燭火。
“林昭能贏,無非是占著理和勢。在這兩點上跟他硬碰硬,必死無疑。”
李東陽慘笑一聲:“那老夫還能如何?難道真要給他送銀子?”
“神灰再神,也得運出去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