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更漏那低沉、單調、仿佛穿透了無儘時光的滴答聲,艱難地跋涉過殷墟九重宮闕層層疊疊的暗影,最終抵達了最深處那片如同凝固深淵的沉眠之地。它不僅僅在計數著時間,更像是在敲擊著王權之舟脆弱的龍骨,聲音回蕩在空曠死寂的殿宇間,帶著一種絕望的催促。
朔風,這北境凜冽的惡靈,不甘寂寞地順著巨大石闕粗糲的縫隙鑽入,在王城寬闊的回廊、幽深的庭院中穿梭盤旋,帶起一陣陣嗚咽般的低沉悲鳴。那聲音時而如冤魂夜哭,時而似戰死者的臨終歎息,將整個深夜攪動得無比寒冷而悚然。風裡裹挾著極北荒漠的沙礫和腐葉的味道,拍打在宮殿的木質窗欞上,發出劈啪的輕響,宛如鬼手在拍門。
承光殿深處,一片漆黑。王城的燭火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掐滅,唯有西側一方雕著饕餮紋的高窗外,一輪殘月慘白如死人的指骨,吝嗇地投下幾縷遊絲般的光線。光線勉強攀爬過冰冷的黑石地板,最終落在殿中那些堆積如山的、沉默的造物之上——是龜甲。是牛肩胛骨。層層疊疊,高低錯落,形成一座座陰森的、記錄著災難的小山。
這些便是尚未啟讀的四境軍報。北境:土方諸部,每逢秋深水枯草黃馬肥之際,便如餓狼般嘯聚南下,焚燒塢堡,擄掠婦孺,所過之處寸草不生。最新的甲骨上,用尖銳的石刀草草刻下“癸村”、“申城”已成一片焦土的噩耗。東南境:百越夷人的山寨間,報信的狼煙一道緊似一道,濃得化不開,仿佛在宣示著部落聯盟的蠢蠢欲動與大規模騷亂的前兆。西南巴蜀之地:瘴癘橫行,如鬼魅般無聲無息收割著駐軍與邊民的生命,巫醫用朱砂刻下的甲骨,字裡行間透著深深的恐懼和無力,祈求著虛無縹緲的神明賜予解藥。
而在這所有甲骨堆積的最高處,一匹已經發黑、邊緣碎裂的粗麻布,如一麵刺目的、不祥的旗幟般被一枚骨錐釘在那裡。那是西境斥候以發簪刺破指尖,用自己的熱血在劇痛和死亡的陰影下書寫的最後訊息。字跡歪斜,力透粗麻,每一個字都仿佛在泣血控訴:“……羌騎千眾,黑氅覆體,其勢如洪……寨破!儘屠!……蠶叢氅首巨犛牛……已入鷹愁峽!求援!……求援!!”
啪嗒。
一聲輕微卻足以撕裂死寂的粘稠墜落聲。像是一滴沉重的油脂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聲音在承光殿無邊無際的沉靜中被無限放大,如同驚雷。
商王廩辛猛地從冰冷的王座台階上驚醒!他身體劇烈一顫,頭顱從支撐的手肘上彈起,像是墜入深潭後倉促浮出水麵,胸腔急劇起伏,發出粗重沉悶如同野獸負傷般的喘息。右手本能地、死死地按住劇痛欲裂的眉心,仿佛那裡有一根燒紅的銅釘被不斷釘入!
左肩之上,那輪如鉤的殘月寒光,正透過高窗精準地投射下來,將他半邊臉映照得鐵青而幽冷。這張臉年輕,線條本該屬於青春與銳氣,然而此刻卻被刀削斧鑿般刻滿了深深的、幾乎與年齡不符的疲憊與沉重——如同被萬千重擔碾磨的玉石。
更清晰的,是這道慘白月光映照下,他下意識剛剛伸出在眼前查看的左手——
指腹黏膩!
沾滿了!
暗褐色、尚未完全凝結、帶著濃重鐵鏽與腐敗屍骸混合氣息的……血液!
冰冷的、粘稠的血珠,正順著他修長的指掌輪廓,極其緩慢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向下滑落,最後脫離了指尖的吸附,砸向冰冷光滑如鏡的黑石地板。
咚。又是一聲更清晰的悶響。
不是幻覺。不是噩夢。
他低頭,視線如鉛塊般沉重地挪動。順著指尖滴落的血珠,在地板上已然洇開一小灘細小卻異常刺目、如同毒瘢的汙跡。他的目光掃過那攤汙跡,又猛地抬起,死死凝滯在染血的五指上。
冰冷的寒意,比朔風更甚,瞬間從足底竄上脊柱頂端。這不是他的血。這血液……屬於西境那個斥候!屬於那張麻布血書!那張用生命刻下了羌人鐵騎蹂躪邊境、用“蠶叢氅首”凶名昭告著更大災難降臨的泣血控訴!父王祖甲臨終時的畫麵,如同最冰冷的毒蛇,倏地從那片粘稠的黑暗與記憶深處最幽暗的角落攀爬出來,糾纏住他的靈魂!
枯槁如秋葉的手指,用儘最後的氣力,死死地、直直地指向他!祖甲渾濁的眼裡,沒有傳位的欣慰,隻有無儘的憂慮與仿佛窺見未來的恐懼!他指的不是王座,而是殷商王朝這艘在狂風暴雨和暗礁密布的群山中行將傾覆的巨舟!
祖甲臨死前沙啞的囈語,仿佛還回蕩在廩辛耳畔:“廩兒……西陲……西陲……積重難返……那是孤心腹大患……然……不可激……不可激……”話語未儘,氣已斷絕。祖甲晚年推行的所謂“仁政”,試圖羈縻西戎,卻被那些如狼似虎的部落視作了軟弱可欺。這沉甸甸的枷鎖——西陲的烽火!這被父王猶豫不決的“仁政”蘊養出來的流毒——“羌戎”!這巨大的負擔,壓在他的肩上,壓得他年輕的肩骨咯吱作響,幾欲斷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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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守在外殿的武士顯然聽到了那異常的死寂被打破的聲音,“哐當!!!”一聲巨響,沉重無比的蟠螭紋殿門被蠻力撞開,兩名披著犀甲、手持長戟的彪悍武士如旋風般衝入內殿,鐵甲葉片撞擊聲鏗鏘刺耳,他們的目光瞬間鎖定王座下的年輕君主,充滿了警惕與擔憂。
廩辛沒有回頭。他甚至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他隻是極其緩慢地伸出那隻被暗紅血汙浸染的左手,動作僵硬地、如同在拂拭一尊古老冰冷的銅像般,抹過眉心上那道仍在突突跳動、如同毒蛇噬咬的痛楚傷痕。指尖沾染的濃稠血痕,在慘青如鬼火的月光下,詭異地在他蒼白、年輕、但已刻滿風霜的前額,留下了一道汙穢而猙獰的暗紅弧線!像是上天用血汙刻下的不祥印記,橫亙在那象征著思慮與王權的寬闊之處。
左師仲衍——他需要一個能在此時托付刀鋒、披肝瀝膽的基石!一個能理解這片血汙所代表災劫、並願意用生命去清掃的人!
“召左師仲衍。”年輕商王的聲音響起,壓抑得如同兩塊青銅板在冰層下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棱。
燭火。跳躍不定、昏黃搖曳的燭火,艱難地驅散著承光殿偏廳深處大片凝滯的黑暗。空氣裡彌漫著舊羊皮、新刻甲骨以及青銅兵器上油脂混合的複雜氣息,微苦而厚重。光線核心處,一方巨大的墨玉石麵輿圖,如同承載著整個王朝命脈的黑匣,靜靜地陳設在廳堂中央。
這輿圖本身就是一件稀世的珍寶。巨大的墨玉石板被打磨得光滑如鏡,卻又堅韌無比。九州山川的輪廓以青金石和綠鬆石研磨的粉末細細勾勒鑲嵌,閃耀著內斂而恒久的光澤。主要的河流走向並非簡單的線條,而是用撚緊的、經過特殊處理的銀絲精心嵌入河道位置,使其在燭光下流淌著一抹清冷的亮色。
然而此刻,這幅象征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圖卷上,透露出的卻是令人窒息的緊張與危局。代表著商王直接掌控的戍邊大軍的小型赤色細陶塊,大多龜縮在象征大型堡寨的、用黑曜石片鑲嵌的符號之後。這些赤色小點,如同被風暴席卷前驚恐的羔羊,蜷縮在堡壘中瑟瑟發抖,銳氣儘失。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些如鬼火般密集叢生、肆意燎原的白色骨籌——每一根都代表著一股確認的、或是有情報證實的羌人遊騎侵擾!它們從最西陲的邊境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不僅插滿了邊境線,更深入了商王國所謂的腹地縱深!那些象征著農耕與安寧的河流穀地符號周圍,也搖曳著這些代表毀滅的白色幽靈!
在輿圖更深、靠近群山河穀陰影地帶的西部,甚至擺放著幾尊更為猙獰的木雕——那是象征諸羌部落聯盟的圖騰標記!其中一尊居於核心,雕刻成巨大犬首模樣,獠牙外呲,獸目凶戾,無聲地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原始力量感。在其龐大的陰影之下,便是那片名為“圜水峪”的山口,一個用尖銳血玉標示的關鍵咽喉之地。
左師仲衍,這位統掌商王畿直屬最精銳部隊“虎賁”的老將,如同殿中一塊浸透了數十年沙場風塵與血火的古老礪石,沉默地佇立於墨玉輿圖的西側邊緣。他身披的皮甲是最簡單的黑色,沒有任何貴族慣用的華麗紋飾,黯淡粗糙,邊緣磨損,如同他本人一樣,隻餘下純粹的力量與實用。
他那布滿厚繭、能輕易捏碎獸骨的手指,此刻正緩慢而沉重地壓著一枚代表商王遊獵輕騎、尾部嵌有一根白翎的赤陶籌子,在光滑冰涼的墨玉板上一點一點地挪動。目標正是那塊血玉標示的“圜水峪”。每挪動一分,老將軍古井無波、如同千年寒潭般的眼神,就越發凝重一分,那緊抿的唇角溝壑中,刻滿了鐵一般的決心與沉痛。
“左師以為,此役當如何?”廩辛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沉冷,不帶一絲溫度,如同冰封深潭下永不流動的暗河之水。
仲衍的指尖在即將觸及血玉符號時驟然停住。如同被無形的刀鋒架住。他緩緩收手,站直了早已被歲月和沙場壓彎些許的腰背。動作牽動舊傷,細微的骨骼摩擦聲清晰可聞。他側身,燭光照亮了他縱橫交錯如同大漠乾涸河床的眼角皺紋。
“臣鬥膽直陳。”仲衍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金鐵摩擦的質感,“西陲諸戍,經年累月受羌騎襲擾,戰意早已磨蝕殆儘。如今困守塢堡,或許尚能苟延殘喘一時,實則是困獸猶鬥,疲敝至極,銳氣儘失。若按常規調度,遣吾虎賁精騎強行馳援圜水峪……”
他深吸一口氣,喉結滾動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一塊燒紅的烙鐵:“如抱薪救烈火!王畿通往西陲之路,必經落鷹穀、響蛇原、鬼見愁數道險隘,早已被羌人哨騎日夜嚴密盯死!吾等大隊行進,無異於明燈示警!輕則被其沿途設伏,層層截殺,損兵折將;重則……待吾虎賁疲憊之師抵達圜水峪時,恐正落入羌人以逸待勞之陷阱!彼處峽窄水湍,一旦被困,如墮鐵甕!老臣……恐……葬送吾王心血之精銳於那深峽之中!”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冰冷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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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燭火跳動了一下,仿佛也感到了這殘酷分析所帶來的窒息感。
廩辛的目光,如同鷹隼盯住獵物,並未離開那張承載著王朝命運的墨玉輿圖。“西陲的戍軍……”他輕聲重複,指尖卻猛地離開了圜水峪那個刺眼的血色標記,快如閃電般點向了代表羌人主力大本營的、那尊巨大的猙獰犬首木雕旁側——那是一片由無數細密交叉墨線和青綠玉石屑堆疊標示出的區域:茂密的原始叢林與如同蛛網般錯綜複雜、深淺不一的河穀!
那是絕地!也是生機!
“固守?孤的戍軍自然是孤的戍軍!”廩辛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年輕君王被逼入絕境後爆裂的狠厲,“傳孤旨意:西陲諸城、堡、寨所有守軍,三日前即刻生效,儘數暫縮至城內壁壘最深處!隻留少量疑兵於寨哨之上!令他們……多懸旌旗,多置鼓角!白日多燃狼糞狼煙,夜間多點火把!務必使聲勢浩大,如大軍駐紮未動!但——不準任何一人踏出壁壘與羌人野戰!違令者,斬!”
這一記命令石破天驚!
仲衍古井無波的眼中終於掀起了劇烈波瀾!先是極致的愕然,隨即化為更深沉的震撼與……前所未有的凝重!如同在無儘的黑暗中,陡然看到了一線來自深淵本身的、極致冷酷卻也無比明亮的寒光!
“吾王聖明!暫避鋒芒,忍一時之辱,此乃老成謀國、忍辱負重之道!”仲衍心悅誠服,單膝竟微微下沉以示敬服,但僅片刻,巨大的陰雲迅速籠罩他剛露一絲希望的心頭,“然……王上!此計雖妙,卻如刀尖起舞!諸戍堡經年受襲,本就糧秣軍械匱乏至極!此番全數龜縮,猶如困獸自鎖牢籠!若……若那蠶叢氏所率羌騎並非誌在劫掠騷擾,而是……抱定圍城之心,將西陲諸寨死死圍困,斷其水道糧道……”他沒再說下去。後果不言而喻。那些堡壘,將成為羌人用來耗死商軍有生力量,同時從容調動、劫掠腹地的巨大籌碼!一旦堡壘因斷糧或內亂而破,那就是西境防線的徹底崩潰!
“羌人?圍城?”廩辛嘴角倏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絕非笑容,而是一個飽含鄙夷與洞悉一切的冰冷弧度,如同青銅彎刀反射的鋒芒,“他們不會!”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像磨利了的青銅戈,冰冷地刮過輿圖光滑的表麵,“劫掠!燒殺!搶奪一切能吃的、能用的、能帶回部落炫耀的財富!將恐懼如瘟疫般播撒,看敵人驚恐奔逃……這才是流淌在他們血脈裡的貪婪本能!根植在骨髓中的強盜習性!孤令全軍龜縮,示之以弱,如同將一群凶殘而饑餓的餓狼引向一隻看上去毫不設防、毫無反抗之力的肥羊!”
他沾血的指尖,如同帶血的指揮棒,倏地離開象征羌人大本營的犬首木雕和西陲主寨位置,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決絕與冷酷,在輿圖上代表商王國西方廣袤平原、穀地與河流腹地的密集圖符上,劃過一道鋒利如刀、淩亂卻又蘊含著致命軌跡的線條!
“看到肥羊自困牢籠,狼群豈會花費數月時間去圍堵柵欄?它們隻會狂喜!隻會興奮地嘶吼!然後如狂暴的蝗蟲般……”廩辛的指尖猛地一劃,“從圜水峪這個相對開闊的‘破綻’之地,四散奔突而出!撲向那些更為富庶、更無準備、他們認為唾手可得的腹地‘獵物’!分股劫掠,各自為戰,以圖最大快感!”
“此時……”廩辛的話音刻意一頓,如同在巨大的陰謀上蓋下了關鍵的印章,冷冽的目光如同鷹隼鎖定獵物般精準地射向老將軍,“……便是我大商蟄伏的毒牙,咬斷它們喉嚨之時!”
仲衍陡然向前踏出一步!腳下的青銅護脛沉重地撞擊在地麵,發出金石之音!他那布滿厚繭、如同鷹爪般的大手猛地攥緊了腰間懸掛的一枚物件!那並非什麼美玉或信物,而是一枚邊緣因長期摩挲而變得無比光滑的青銅箭簇!斑駁的綠鏽覆蓋著昔日鋒利的棱角——那是他年輕時,隨先王武丁開疆拓土、征伐北戎時,繳獲的第一枚來自敵方神射手的箭簇!它早已不再具備殺傷力,卻成了伴隨他一生的功勳與警惕。
此刻,那箭簇冰冷、粗糙的棱角狠狠刺痛著他布滿老繭的掌心,如同火星墜入乾柴!沉寂了十幾年、幾乎被朝堂文牘和帝都浮華消磨殆儘的血魄與悍勇,在這一刻被這年輕的君王、這絕地反擊的毒計、這枚冰冷的箭簇再次點燃!轟然複燃!
“王上!!”仲衍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卻又異常洪亮,“老臣……確已老邁!髀肉複生,身軀不複當年之矯健!然——”他猛一挺胸,腰背如標槍般筆直,“尚有一臂可用以挽強弓!一身鐵骨猶堪擋箭矢!隻需王上賜下虎符命契,讓老臣親選一千名擅射穿楊、能忍十日饑渴、可負一月輜重奔襲於千仞山川的悍勇之士!”他那雙閱儘滄桑的鷹眼驟然亮起,如同盯準了致命咽喉的利刃,穿透昏黃的燭光,精準地投射向輿圖西北角!
在那犬首木雕盤踞的大本營陰影更深處,一處地勢極為險峻複雜、用幾道破碎如狼牙的墨線標示出的隱秘山坳旁,赫然插著一枚不顯眼的、打磨成微型狼首形狀的白骨籌子!一個被標注為“鬼藏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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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衛、受。”廩辛的聲音仿佛早已預料,沒有絲毫起伏,帶著徹骨的冷靜,“虎部踞落鷹山南麓深穀,衛部控鬼方古道之隘,受部世代遊獵於西河野莽之間。三部族民,近水而居,皆善漁獵。其性剽悍如虎,靈巧如猿。其長老曾於父王年間,隨孤之父祖擊西鄙鬼方叛眾……孤觀其所獻皮貨兵器,鋒芒暗斂,其血勇……尚未完全凋敝。”他像是在平靜地羅列著武器庫裡幾柄落滿灰塵、但材質上乘的古樸戰刀,語氣平淡無奇,卻在仲衍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左師仲衍,”廩辛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清晰、冰冷、不容置疑,每一個字都如同擲地的軍令,“持孤‘玄鉞’虎符,領虎賁精甲二十騎為令使,星夜兼程,持王命虎節火速召三部!令其各部遣最擅山地奔襲、最精於隱匿射術之獵手武士,五百名為限!配孤之少府匠作緊急趕製的勁力破甲短鏃箭五百囊!十日之內!務必抵達此處!”
他的指尖,帶著決絕的力量,如同戰錘精準地落在輿圖上那處極其險惡、用一道如鷹喙般尖銳突起的墨玉紋路標示的絕地——
“落鷹嘴!!”
“那裡!”廩辛的聲音如同宣告命運的鐵錘,重重落下,“是羌人這些餓狼眼中最肥美的‘獵物’必經之路!更是那蠶叢氏……這條最狡猾也最凶殘的頭狼,在流竄分贓之後,必走的老路!”他強調了“蠶叢氏”三字。
“蠶叢氏!”三個字如同驚雷在仲衍腦中炸響!他霍然抬頭!布滿風霜與皺紋、早已看淡生死的眼底,猛地迸射出難以置信的、駭然的光芒,瞬間又被一種混雜著震驚、敬畏與嗜血興奮的複雜情緒所取代!
那枚標記在“鬼藏澗”旁側的狼首骨籌……王上竟早已洞悉!這消息是如何而來?是潛伏在西境的殷商死士用命換來的?是神秘莫測的貞人用龜甲裂紋預示的?還是……王上自己編織的巨網?
羌人諸部中最狡詐多端、凶名昭著者,正是這蠶叢氏的首領!其人形如鬼魅,精於隱匿、追蹤、奔襲,率領的鐵騎犛牛軍來去如風,飄忽如戈壁上遊蕩的鬼影!其凶殘狡詐之名,足以讓最悍勇的戍邊老卒在深夜提及時都下意識壓低聲音,甚至噤若寒蟬!其情報,商軍斥候付出無數頭顱也難以詳儘捕捉其行蹤軌跡!
這位剛剛繼位、在深宮長大、被許多朝臣暗中輕視為“乳虎”的年輕君王,竟已將這個如毒蛇般的幽靈部落首領,像釘釘子一樣,死死地標記在了這片冰冷的、象征著血腥廝殺的死亡輿圖上!甚至精確到了他必然選擇的退兵歸途——落鷹嘴!這需要何等驚人的洞察力、何等縝密的謀算和何等的……冷血果決?!
“臣!仲衍!萬死不辭!!!”所有的疑問、猶豫、顧慮,在這一刻被衝刷得乾乾淨淨!隻剩下純粹的、對這位年輕君王恐怖戰略洞察力的敬畏,以及即將到來的、一場極致血腥伏擊所帶來的、那久違的鐵血戰栗!老將軍以甲胄裹身的軀體,向著比他年輕幾十歲的王,深深地、莊重地行了一個最鄭重的軍禮!
冰冷的燭火在軍禮卷起的風中劇烈搖曳,在墨玉輿圖那些陰沉的符號上投下巨大而猙獰、如同搏殺剪影的晃動。
落鷹嘴。
千仞絕壁拔地而起,如蒼天神明用巨斧劈開大地,留下了這道深不見底、猙獰如咽喉裂口的巨大峽穀——鷹愁峽。濃稠乳白的霧氣,如同傳說中上古神隻失手潑灑的凝固奶漿,在這狹窄、幽深如地獄甬道的峽穀中肆意流淌、翻湧、堆積。它黏膩沉重,帶著刺骨的寒意,滲透每一寸空間,吞噬一切光線與聲響。
溝壑深處幽暗昏惑,巨大的岩石輪廓在霧中忽隱忽現,扭曲變形如同潛伏的洪荒巨獸。冰冷的水汽沉甸甸地壓在肩頭,浸透了衣衫皮甲,凝結在裸露的皮膚上、冰冷的青銅矛戈和獸筋弓弦上,帶來砭骨透髓的寒意。五步之外,人影模糊如同鬼魅,十步開外,一片混沌的虛無。
衛部族長老圖山,這位如同一截被西境風沙磨礪了半輩子的老樹根般的老獵人,蜷縮在一塊觸手冰冷如玄鐵的青黑色巨岩之後。歲月在他臉上刻下如同峽穀岩縫般的深深溝壑,濃密虯結如同野草般的灰白胡須上掛滿了細小的、冰冷的水珠。他穿著一件用無數小塊獸皮拚接縫製、幾乎與岩壁同色的老舊皮襖,連呼吸都融入了霧氣。一雙深陷眼窩、卻銳利如鷹的眼睛,穿透前方那無法驅散的濃霧,死死地盯著那條蜿蜒向下、通向更幽暗穀底的狹窄通道。
他的左手緊握著斜插在腰間獸皮鞘中的青銅短匕,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右手,則無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節奏,輕輕撫摩著安靜匍匐在他腳邊、緊貼他小腿的一條老獵犬的頭頸。這犬毛色灰黑斑駁相間,皮毛粗糙厚實,鼻吻處有幾道淺白的舊疤。此刻它伏地無聲,連胸腔起伏都幾不可察,隻有那根粗大蓬鬆的尾巴,極其緩慢地在身下濕滑的苔蘚與泥濘地麵上左右拂動一下,顯示著它並非沉睡,而是將所有的警惕、所有的獵殺本能,都聚焦在霧氣前方某個未知、但已被它敏銳捕捉到的獵物氣味或聲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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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圖山身後、這塊巨岩以及旁邊幾處突出的、布滿滑溜苔蘚的岩石縫隙和低矮的灌木陰影裡,幾十名衛部族最頂尖的獵手武士像壁虎般蟄伏著。他們身上抹著混合了腐殖土、苔蘚汁液的油膏,將自己融入了青黑色崖壁和濃得化不開的霧靄之中。沒有人敢發出絲毫聲響,連帶著甲片的輕微摩擦都提前用皮繩做了仔細的捆綁固定。空氣裡隻有山澗水汽凝結後滴落的滴答聲,以及……令人神經幾乎崩斷的壓抑死寂!
一旁不遠處,另一麵巨大的、被流水衝刷成圓弧狀的青黑色巨石後,虎部族首領虎弋斜靠在冰冷堅硬如鐵的岩壁上。他身高臂長,體魄雄壯如同一頭真正的成年巨虎。此刻他手中緊握的並非慣用的沉重投矛,而是一張比尋常步弓大出近一半的、黝黑發亮、帶著蠻荒氣息的巨大犀角反曲弓!弓體由一段堅硬如鐵的成年犀角根部打磨彎製而成,弓弦是以數十根堅韌凶獸大筋混合秘製樹膠精心擰成!此刻,這張強弓已經被拉開了一個微小的弧度,一支打磨得異常尖銳、鏃尖隱隱閃爍著一抹妖異藍芒、顯然淬了某種劇毒藥草的沉重雁翎箭,正穩穩搭在弦上!
虎弋看似身體鬆弛地倚靠著岩石,上半身姿態閒散,實則全身如同那張被拉開的強弓一樣繃緊到了極致!他那覆蓋著濃密黑毛、強健虯結的小臂肌肉塊塊賁張,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隻待那一聲信號!他那如虎般圓睜的雙目,銳利地掃視著前方濃霧中能見度的極限邊緣,卻更多地是頻頻抬頭,目光焦慮地投向峽穀上空那片被厚厚奶漿狀霧氣完全遮蔽的區域!
在那個方向,極高處、幾乎與頂部孤峰絕頂平行位置的一塊嶙峋鷹岩之巔,一個模糊的青色小點凝固在那裡——那是被虎弋視為家族夥伴、虎部世代供奉的神鳥血脈後裔:“蒼青玉哨鷹”!此鷹目力奇絕,據傳能穿雲透霧,窺視千裡!它銳利的眼睛,就是虎部獵人的延伸!然而此刻,在那厚重濃霧的覆蓋下,那一點青影卻如石雕般凝固在雲霧繚繞的孤峰頂端,一動不動,宛如死物!時間的每一分流逝,都讓虎弋心中的巨石越壓越沉!這霧,實在太濃太厚了!連神鷹也變成了睜眼瞎嗎?!
“娘的……這鬼霧……連老子的‘神眼’都瞎了……”距離虎弋不遠處,一塊凹陷的岩龕裡,受部首領昆岩用幾乎無法聽聞、隻在喉管深處滾動著的沙啞氣音低聲咒罵著。他身形矮壯敦實,皮膚黝黑,此刻正煩躁不安地用舌頭舔舐著自己因緊張和空氣乾燥而乾裂起皮的嘴唇,發出輕微的“嘖”聲。雙手無意識地在懷中那張摩挲得油光鋥亮、浸透了汗水和血氣的陳舊羚角弓上反複攥緊、鬆開!食指指節因過度用力捏著一塊弓臂上早已斑駁脫落的老漆邊緣,指甲無意識地摳剝著,發出幾乎不可聞卻顯得異常刺耳的“剝剝”聲。這張弓傳了三代,卻從未讓他如此刻般感到煩悶不安!獵物在哪?!什麼時候出現?!難道要在這該死的、凍死人的濃霧裡趴一天?!
時間的流速,在這片濃得化不開的白色墓穴般的濃霧中,變得粘稠、遲滯、令人發狂!每一滴冰冷的露水從岩縫滴落在他頸後的瞬間,每一次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重撞擊的搏動,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不斷地、緩慢地碾磨著每一根早已緊繃到即將斷裂的神經線!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時辰?還是整整一天?神經如同被拉長到極限的濕皮條,瀕臨斷裂。
嗚——!!!!!
一聲極其低沉、卻帶著某種原始穿透性力量、仿佛從地脈深處被擠壓出來的牛角號音,驟然撕裂了濃霧營造的死寂囚籠!聲音沉悶、蒼涼、粗獷!如同大地本身不堪重負發出的痛苦咆哮!聲音的來源清晰指向峽穀更上遊的方向!帶著一種蠻荒的宣告與死亡的預兆!
如同天啟!
就在這聲號角撕裂寂靜的瞬間!
噭——!!!!!
一聲穿金裂石、仿佛要擊碎山石的尖厲長唳,陡然從上方、從那雲霧繚繞的孤峰絕頂爆發出來!一直如磐石般僵立於鷹岩之上的“蒼青玉哨鷹”動了!
它猛地昂起高傲的頭顱!原本凝滯如古銅雕塑的銳目驟然綻放出穿透虛妄、撕裂迷霧的懾人寒芒!巨大的雙翼帶著雷霆之勢猛地向兩側扇開!霎時間,冰冷的霧靄被攪動如沸,凝結的水滴如同碎玉般迸射四濺!它覆蓋著青鐵般翎羽的強健身軀在峭壁突出的黑石上猛力蹬踏抓撓!呲啦啦——!火花四射!帶起一串刺耳的刮擦聲!
鷹首,以一種猝然撲殺的決絕姿態,猛地向左下方傾斜、鎖定!那雙能洞穿幽冥的金睛銳眼如無形的利刃,精準無比地刺破重重迷霧,死死釘向了穀道深處某個原本被濃霧徹底覆蓋、此刻正高速移動著的幽冥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