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淄城裡厚重的暑氣終於被一場透雨壓了下去,留下滿地濕漉漉的水光和空氣裡攪動著的草木腐氣,混著泥腥。公子壬甫即位不久,正是躊躇滿誌的齊簡公。他踞坐於軒敞的殿宇之上,俯瞰階下肅立的群臣。青天白日,將殿內盤螭青銅燈柱和漆繪彩飾映照得一覽無餘。空氣中彌漫著新漆未乾的微澀,是剛刷飾不久的榮光象征。簡公的手輕輕摩挲著身下桐木塗朱的厚重憑幾,目光掃過一張張麵孔,最終落在身側左右兩個身著玄色深衣、腰懸玉玦的身影上。
“田卿,”簡公開口,聲音沉穩而清晰,在空曠的大殿裡激出輕微的回響,“即今日起,你為寡人左相。”他的手指向了立於文官班首那人。那人身形不算魁梧,肩背卻異常厚重,仿佛積蘊著千鈞之力。正是自其父田乞起便攬朝綱、權傾齊國的田成子田常。田常眼皮微闔,隨即躬身出列,寬大的袍袖拂過冰涼的磨光青石板地麵,深深揖下:“臣,田常,謝君上重托。萬死當效犬馬之勞。”他抬起頭,臉龐如岸壁礁岩,刻板的線條在深深一揖下不見絲毫波瀾,隻那低垂的眼簾深處,幾不可察地掠過一絲鷹隼俯視大地、尋找獵物的光澤。
簡公不動聲色,目光隨即移向武班一側稍遜的位置。“闞卿,爾為寡人右相。”這一次,聲音裡摻雜了幾乎令人難辨的暖意。被點中的那人身材挺拔如鬆,眉宇間一股英氣迫人,立即趨步而出,朗聲道:“臣闞止,敢不竭忠儘智,以報君恩!”陽光恰好穿過高窗,勾勒出他年輕麵龐上毫不掩飾的激動紅暈,如同初升朝陽映照,與他身上玄色深衣形成鮮明對比。
田常退回原位,雙手籠在寬大的袖中。方才行禮時手背不經意間擦過腰間鯊魚皮劍套,指尖立刻傳來那青銅劍格冰冷堅硬的觸感,帶著一種熟悉的、屬於金屬的寒與殺機,沁入皮肉。他用小指指腹,以一種極其隱秘、旁人絕難察覺的力道重重按壓了一下那鋒銳的劍刃之根,尖銳的寒意如針,透過薄薄的皮質直刺指骨深處。這細微痛楚帶來的異樣清醒,讓一股沉沉的悶壓感在胸肺間蔓延淤積,粘稠滯澀,連呼吸都似被裹上了一層濕重的泥漿。闞止那張因得寵而光潤、因年輕而充滿不馴的側臉,像一根燒紅的釘子,毫不留情地楔入他眼底的晦暗深處。
幾日後,簡公退朝,轉入內殿側閣小憩。此處非正殿的肅穆,略有些暖融氣息。侍者燃起的蘇合香,清煙嫋嫋於梁柱之間。闞止被單獨召來。他跪坐於下方茵席,神情專注地聆聽簡公談論前日城西新辟獵苑的奇聞異獸。闞止言語精當,形容宛在眼前。簡公聽著,不禁開懷。他目光掃過眼前這個新晉權貴的腰側,那裡空空如也,除了一枚青玉玨垂落。忽然,簡公目光落在不遠處黑漆雲紋劍架上斜倚的一柄短劍上。劍在素樸烏木鞘中,隱泛幽冷。簡公略一沉吟,起身走了過去。
“卿之才乾,利斷金玉,鋒芒難掩。”簡公伸手取下那短劍,聲音低沉而溫煦,如同這香霧繚繞的暖閣,“可惜鋒芒銳則易摧,不可無鞘。”他握住漆黑的劍柄,拇指輕輕推開卡簧,“鏗”的一聲清越微鳴,一抹寒光如出澗之蛇,脫鞘而出三寸!劍身狹窄細長,青金光澤流動如活水,刃尖銳利得仿佛連目光都能刺穿,映照得簡公眼中也跳躍著兩點冰冷的火星。“此劍名為‘魚腸’,據傳乃專諸刺王僚時所用,雖短狹卻極利,鋒銳無比,正合卿用。慎出慎入,可保鋒芒常在。”話音落,收劍入鞘,“鏗”然歸位,那流轉的青金光澤瞬間斂儘,隻餘一團沉凝的黑影。簡公將劍雙手遞向闞止。
闞止仿佛被那道驚鴻一瞥的劍光灼傷,眸子裡瞬間點燃了兩簇火焰,明亮得幾乎壓過了整個偏殿的燭火與天光。他喉結急促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有千言萬語積在胸口,卻終究一字未吐,隻是以更深的姿態匍匐下去,雙手過頂,微顫著接過了那柄分量不輕又似有千鈞之重的短劍。烏木鞘入手,冰涼沉實,他緊握著,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君上厚恩……臣……萬死難報!”聲音低沉而暗啞,帶著一種壓抑後噴薄的哽咽,仿佛握住的不是一把劍,而是一腔滾燙能焚儘一切的血。
劍格交接的細微聲響仿佛被無限放大,隔著一道厚重的雲母屏風,清晰地傳入外間陰影中肅立著的田常耳中。他奉命在此議事,闞止的激動聲音,簡公那帶著溫熱的“魚腸”“慎出慎入”每一個字,都如細密的冰雹,狠砸在那冰冷厚重的青銅甲胄外衣之內,落於心頭的寒潭深處,激起無數尖銳的回響,在空寂的腔子裡盤旋衝撞,卻找不到出口,隻留下陣陣悶痛。田常的麵龐在屏風投射的陰影下,紋絲不動,如同廟宇中古老的木刻神像。唯有那雙緊握成拳,深藏在寬大袍袖內裡的手,五指指端的指甲正狠狠地、一點一滴地刺入掌心的皮肉深處,帶來尖銳而短促的痛楚,如同無聲的號角,吹奏著冰冷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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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得劍,闞止腰懸“魚腸”出入宮禁的身影,在田常眼中無異於一麵挑釁的旌旗。那柄劍,那副新銳逼人的姿態,那被君恩籠照的光暈,無不刺痛著他日益警覺的神經。田氏族人的羽翼根深蒂固,攀附在齊國這株參天古樹上,汲取著最豐厚的養料。他們或掌兵符,或踞要津,或領稅賦,盤根錯節。闞止深明田氏之弊,他不動聲色,似無意般,在朝會時提起軍尉田書強占民田、市賈田賈操縱鹽市、稅吏田豹增課苛捐等等諸多細事。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打磨精細的針尖,精準地刺向那些被田氏血脈庇護卻早已惡行昭彰的位置。
“此類事體,雖係家臣所為,亦恐有汙田氏清譽,長久以往,積怨非輕。”闞止陳述完畢,轉向坐在左位的田常,語氣平和,眼中卻含著一絲審視,“不知田相以為如何?”陽光透過高大殿窗斜射進來,塵埃在光柱中飛舞,闞止年輕的臉龐在光影交錯中顯得銳利如刻。
殿內一時寂然。許多目光隱晦地看向田常。田常眼皮微垂,似乎那些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同夏日蠅蟲,輕微擾人卻難以著力。他袍袖下的手指習慣性地撚動著袖口邊緣早已磨得有些光滑發亮的古玉組佩,那溫潤的觸感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鎮定源泉。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浮起一層平湖般毫無漣漪的微笑,聲音沉穩如磐石:“右相洞若觀火,所言俱是實情。田氏治下不嚴,致使家門蒙垢,田常身為宗長,難辭其咎。”他微微停頓,目光從闞止臉上轉向高踞君位的齊簡公,深深一揖,“懇請君上,責無旁貸,自今日起,相關人等一概嚴查重處,以儆效尤。田常定當整肅家風,若有再犯者,定當親縛於朝前,聽憑發落。”
這番言辭擲地有聲,謙卑中透著不容置疑的擔當。簡公聽罷,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緩緩頷首:“田相既有此意,甚好。闞卿所舉之事,便依律辦理,著有司核查便是。”他語罷便將目光轉向彆處,開始議及他事。
朝堂的空氣仿佛一下子鬆動了許多。然而闞止端坐在那裡,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如同冬日原野上無聲覆蓋而來的冰冷寒霧,正沉沉地彌漫開。剛才還隱帶鋒芒的田氏黨羽,那些或陰鷙或倨傲的麵孔,在一瞬間都變得模糊而遙遠,隻隱約察覺到無數冰冷的目光,如同叢林中窺伺的狼群,將自己重重包圍於無聲的中心。田常那刻板的、毫無破綻的麵容,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一張精心描繪的、毫無生氣的麵具,正死死擋在他與真相之間。一絲警覺的冷意,順著他的脊梁,悄然向上蔓延。
簡公近日心神頗為煩惡。左相田常的謙衝平和,右相闞止的直言不諱,似乎都合乎相臣之道。然而臨淄城中無形的湍流卻似日益湍急,處處能嗅到風雨將來的氣息。田氏族人雖依田常之令暫時收斂了爪牙,但其府邸車馬如水、門客如雲的盛況,並未減色分毫。而原本依附於其他公族的士子,已有數人悄然出奔,暗地裡投向田氏的懷抱。闞止那裡,“魚腸”鋒芒倒是愈發顯露,彈劾田氏親信或小輩違規之舉的簡牘密報,幾乎每過幾日便出現在簡公案頭。
這日禦苑賞花方畢,簡公有幾分困頓,正要小憩。心腹侍臣趨前低報:“啟稟君上,大夫禦鞅求見。”這禦鞅平日言寡行慎,但每每言出必中利害。簡公眉峰微動,略作遲疑便道:“引他到東暖閣。”
暖閣焚著淡淡杜衡香。禦鞅進得閣來,依禮拜見。他年齒較長,須發染霜,穿著洗得略微發白卻漿洗得一絲不苟的青色深衣,腰束素帶,足下是一雙潔淨布履。他垂目斂容,無半分僭越。
“愛卿此時見寡人,所為何事?”簡公倚在鋪著細藤席的憑幾上,語氣帶著倦意。一縷日光穿過窗欞縫隙,恰巧落在閣內一架巨大的九頭銅鶴燈台的鶴頂上,那冰冷的銅鑄鳥喙反射著刺目的亮光。
禦鞅再度深深一揖,他的聲音如同風過古藤,沉緩而帶著金石磨礪的喑啞質地:“微臣鬥膽,竊觀朝中氣象已久。”他略作停頓,仿佛在斟酌字句的重量,“君上授田、闞二相,皆國之上才,然……鼎無二足則立,國無二主則安。一池之中,兩強相峙……”
簡公微闔的眼瞼驟然掀開一線,那縷銳利的光芒穿過閣中明暗交織的空氣,刺在禦鞅低垂的頭顱上。禦鞅的聲音不受那目光乾擾,沉緩依舊:“水激則瀾生,勢迫則變起。二主不能並立於危牆之下。田氏之黨,根深蔓廣,如千年老藤,盤桓於社稷之基,非烈火利斧不足以斷其根本。闞相鋒芒,銳如新硎之刃。然刃過利易折,欲斬藤蔓,反懼其纏。”他微微抬首,目光並未直視君顏,隻望向簡公麵前那片微塵浮動的虛空,“臣以為,或當……擇一人而用其鋒。”
“擇一人?”簡公坐直了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黑漆憑幾邊緣,“如何擇之?用之何如?”
禦鞅緩緩搖頭,那稀疏的霜發在暗淡光線下仿佛凝著寒光:“非是去一人,而是……立一人之威權於朝堂之上,使彼等知進退,使彼等懼雷霆之怒。”他乾枯的手指在膝前虛握了一下,“立威。擇其一而立威。或田,或闞,當機立斷,示之以不容二虎之勢。如此,方能平息暗流,理順陰陽,使刀劍入庫,國中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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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立威”二字出口,仿佛一隻冰冷的鐵手,驟然攫住了暖閣的空氣。簡公感到胸口一陣窒息的悶緊,喉頭滾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側過目光,視線落向自己常坐之位側後方一架通體漆黑的劍匣。那沉黯的漆色在暖閣昏黃的光線下,如同凝固的血,內裡正靜靜躺著君王的佩劍——那柄由齊宮名匠耗儘心力、以烈火與玄鐵鍛就的利器。他仿佛能想象劍鋒寒光,一旦出匣,必將斷去盤根錯節的田氏枝蔓,或是闞止那咄咄逼人的銳氣,血雨腥風勢不可免。他緩緩起身,腳步沉重地踱向那黑匣,冰涼的銅鎖在指尖滑過。
禦鞅垂首立於原地,如同牆角那尊靜默的青銅燭台。他看著自己布履前端已被磨得極其單薄的邊緣,與簡公躊躇的影子在光滑的地麵上交錯。
過了不知多久,是杜衡香燼沉入了青銅爐底的聲音驚動了沉寂。簡公終是收回了懸在銅鎖上方的手,那隻手略顯蒼白。他轉過身來,眉宇間縈繞著難以驅散的煩擾,隻餘疲憊與一絲模糊的無奈。他揮了揮手,動作顯得頗為沉重:“卿言之意……寡人知之矣。然國器之用,非輕於一念,關乎邦本。此事……容寡人三思。”
禦鞅深深揖伏下去:“臣所言逆耳,惶恐。唯望君上深思,社稷萬民,所係於明斷。”言畢,後退數步,悄然告退。他那單薄的青色背影穿過暖閣大門,消失在殿外更為明亮卻也更為空曠的回廊深處。
閣內,簡公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口漆黑的劍匣。他伸出手,指尖在光滑冰冷的漆麵上緩慢地撫摸著,每一次移動都如同在衡量一場驚心動魄的搏殺之重。那指尖的紋路與冰冷的漆麵相觸,細微的摩擦聲在此刻靜得仿佛凝固的空間裡異常清晰。窗外,幾片被雨水打濕的桐樹葉,沉重地墜落在簷下,發出“啪嗒”的輕響。簡公的手指頓了一瞬,終是猛地一握,旋即鬆開,似已做出決斷。他上前一步,雙手扳動銅鈕,打開了沉重的劍匣,露出了那柄冷冽華美、纏繞著權力與死亡氣息的佩劍。劍鋒在幽暗的閣內仿佛自行閃爍著冰冷的光。簡公凝視了許久,那眸光深邃如夜潭,其中千般思慮翻湧。終於,他深吸一口氣,手臂抬起,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之意,將匣蓋猛地合上。一聲沉悶滯澀的撞擊後,利器重歸無光黑暗的囚禁。
時間悄然滑入了次年的春天。正月將儘,東風已帶了點初解凍的微腥濕氣,但臨淄石板街上的寒氣依舊料峭,侵人衣骨。朔風吹得人臉上發麻。
一大清早,闞止的車隊便排開宮門外候著。青銅軺車為主駕,數乘屬車護衛兩廂,仆從皆麵色凝肅。天色青灰,薄霧彌漫街巷。闞止端坐於蓋飾華麗的青金軺車之上,身披厚重玄端朝服,臉上籠罩著一層拒人於千裡的肅穆冰霜,眉宇間蘊藏的銳利氣勢並未被寬大的華服所遮掩。車輪碾過濕漉漉的石板,轆轆作響,回蕩在尚未醒來的寂靜街巷之中。
車隊行至東城“鹹裡”入口處,前路驟然一滯。一陣凶戾的吼叫與嘈雜的哭喊如同冷水濺入油鍋,猛地撕裂了清晨的沉寂。闞止眉頭驟擰,沉聲道:“何事?”
一名衛甲武士自前方疾步奔回,單膝點地,甲葉鏗然:“啟稟相爺!前麵有惡徒當街行凶殺人!”說話間,淒厲的慘叫又起一浪,伴隨著粗野張狂的呼喝,“滾開!擋吾者死!”刀兵交擊的刺耳銳響緊接著刺破濕冷的空氣。
闞止霍然掀開車軾前簾,冰冷的晨風撲麵灌入袍袖。他利落推開車門,手按腰間緊束的“魚腸”短劍的烏木劍鞘,目光如寒電般掃向前方。街巷狹窄,幾名皂衣府衛正狼狽地與一個狂徒纏鬥在一處。那人身形孔武,披頭散發,滿麵凶戾,雙目赤紅如噴火,手中一柄雪亮的銅鈹已染滿腥紅,仍瘋魔般狂揮不休,口中嘶吼不似人聲。地上倒臥著兩名仆役裝束的人,鮮血正汩汩流出,沿著石縫緩慢蜿蜒滲透,其狀慘不忍睹。更有一輛小犢車傾翻在側,車旁一位身穿尋常深衣的中年男子右臂被利刃豁開尺長一道恐怖裂口,深可見骨,血如泉湧。他癱坐在地,麵色慘白如紙,牙關緊咬已發不出痛呼,隻身體篩糠般劇抖著。幾個仆人試圖扶起主人,卻被那持刀暴徒的凶勢逼得不敢近前。
“混賬!”闞止低喝一聲,聲音不高,卻穿透嘈雜,帶著懾人威勢。他目光銳利如鷹隼,瞬時鎖定了那狂徒揮舞兵器間裸露出來的腰間——赫然懸著一枚瑩潤的白玉環佩。那玉質溫潤細膩,佩的形製極為罕見,邊緣是繁複得有些過分的鏤空雙螭蟠螭紋路——這是田氏一族嫡係子弟才有的標識!
就在此刻,那名衛甲再次上前疾報,聲音壓得極低:“稟相爺,小人認得此獠!他正是田氏宗族的田逆!”
“田逆?”闞止齒縫間冷冷擠出兩個字,眼中寒光大熾。他猛然上前一步,厲聲喝令,聲震狹巷:“執金吾何在?速與我擒下此獠!生擒者重賞!若有反抗,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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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衛甲首領聞令大吼,率先挺起長戈。數名執戟衛士轟然應聲,如潮水般湧上,頃刻結成一道銅牆鐵壁。七八支鋒利的長戟瞬間圍刺過去,金鐵破空之聲尖嘯刺耳。那田逆縱凶悍異常,然狂怒搏命之勢終有衰竭之時,在一陣兵刃交擊的鏗鏗震響後,其中一名甲士覷得破綻,手腕一翻,沉重大戟的銅鐏以千鈞之力狠狠撞在他後腦下方!沉悶的“咚”一聲,田逆哼都沒哼出一聲,赤紅凶目瞬間翻白,銅鈹脫手“當啷”墜地,龐大身軀如同被砍斷的樹木,轟然仆倒於冰冷潮濕的石板之上,再無聲息。
“捆了!”衛甲首領喝道。麻索如毒蛇般纏繞而上,將其五花大綁。
“速救傷者!”闞止急促吩咐了一句,旋即不再看那倒地呻吟的傷者與血泊,目光凜冽如冰,直釘在昏迷不醒的田逆身上,“人犯就於此處暫且押禁!你帶一半人留下,嚴加看守,不得有失!傷者立即抬至附近妥善安置!”他語速極快,不容置疑,“其餘人等,隨我登車,即刻入宮麵君!”他轉身重登自己那架裝飾青金銅飾的高大軺車,車輪急轉,碾過猶帶血跡的石板,在衛隊簇擁下朝著宮廷方向疾馳而去。
當日闞止於廷前力陳田逆惡行。朝堂之上,氣氛驟然凝重。田常麵色如陰雲籠罩的天空,未曾發一言。當廷尉奏議將田逆依律處死,以儆效尤時,簡公沉默良久,最終隻吐出一句:“收押司寇府嚴勘。”田常才緩緩出列謝恩,聲音沉緩,聽不出絲毫起伏。
夜幕濃墨般傾覆了整座臨淄城,風卻越刮越猛,嗚咽著穿過宮闕深巷的每一個罅隙。司寇府高牆內特備的獨立囚室,燈火通明。守衛比平日增了三倍,皆是司寇所屬精銳甲士,身披重甲,佩劍持矛,按更嚴查,腳步踏在石板上發出沉重的回響。室內,田逆被套上粗重的枷鎖鐵鏈,蜷縮在角落草堆上。他那蓬亂頭發下一雙眼睛如潛伏黑夜中的毒獸,閃爍著幽綠的光澤,直勾勾地、死死盯著門外石甬道上被燈籠拉長變形的甲士背影。
戌時將儘,北風狂嘯如鬼哭狼嚎,似乎要把府衙建築都撼動。風聲中猛地夾雜進幾聲更夫急促、短促到變調的嘶喊:“火!……失火了!……快……快啊!”隨即,淒厲的銅鑼狂敲起來,亂如驟雨!
幾乎同時,囚室正廳方向,一股濃烈的焦糊氣味順著風勢嗆人地猛灌入廊道!橘紅色的火苗劈啪作響的聲音清晰可聞,並迅速變得猛烈起來。
守衛在田逆囚室門前的兩個甲士麵色大變!“出事了!”一個甲士吼著,下意識就要奔向火光衝天的正廳方向。
“站住!”另一名麵色冷峻的什長厲喝,他死死抓住同伴手臂,力道之大令甲片都刮擦出聲響,“守好此門!外麵有兄弟!擅離者軍法處置!”他猛地抽出佩劍,劍鋒指向廊道儘頭,寒光在混亂的光影中凜冽如冰!但他的聲音,在那震耳欲聾的混亂中細如蚊蚋。整個司寇府已如同炸開的蜂巢,呼喊、兵刃碰擊、樓板坍塌的轟隆巨響、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各種聲音絞成一團巨大的風暴,從四麵八方洶湧地撲來。
混亂中,幾條如暗夜魅影般敏捷的黑衣人踏著熊熊火焰投下的巨大陰影,詭異地出現在囚室外甬道的黑暗中。無聲無息,隻有衣衫帶起的微風聲。守衛此處的甲士剛剛察覺到異動並厲聲發出警告:“什麼人!”然而對方動作更快!冰冷的弩矢如同從最深沉的地底射出的毒蛇,破風而現!
“嗖!嗖!噗嗤!”
根本來不及反應,兩名靠前的甲士喉頭已被三棱箭鏃瞬間洞穿!力量之猛使得箭鏃甚至從他們頸後帶著飛濺的血沫穿出!他們如同被割斷了牽線的木偶,僵直地撲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麵,隻發出沉重倒地的悶響。那什長目眥欲裂,吼聲尚未出口,一名黑衣人已如惡虎般撲至近前,手中短戈帶著幽暗的殘影橫抹!什長拚命架起長劍格擋,鐵戈相碰火星四濺!然而另一名黑衣人趁隙從側後方欺上,一柄閃爍著青幽光芒的匕首快如閃電,無聲無息地從什長頸部側麵軟肋處的甲縫精準刺入!匕首拔出時帶出一道近乎黑色的血線。什長渾身劇震,所有搏殺的動作瞬間凝滯,大張著嘴,卻一絲聲音也無法發出,隨即屈膝慢慢栽倒,重甲轟然撞擊地麵,眼睛兀自圓睜著,不甘地瞪著那扇緊閉的囚門。
為首黑衣人猛地踹開囚門。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他踏著滿地流淌開來的、粘稠溫熱的血跡大步闖入。濃重的血腥與焦煙混合的刺鼻氣味撲麵而來。內室的田逆,枷鎖纏身,蜷縮在角落,他抬起頭看向闖入者,臉上沒有絲毫意外,隻有一片死灰般的冷靜。黑衣人手中薄刃揮動幾下,哢嚓幾聲輕響,厚重的木枷鐵鏈如朽木般斷裂。另一名黑衣人迅速抖開一件寬大的鬥篷,將他從頭到腳罩起。一行人不再停留,轉身如鬼魅般沒入囚室外更加濃重的黑暗與遠處越來越熾烈喧囂的火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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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殘火餘燼未熄,司寇府內外彌漫著焦木煙火與若有若無的血腥味。簡公在大殿上聽著司寇顫抖的稟報,臉色鐵青如寒冰。闞止立於階下,脊背挺直如同鑄就的鐵矛。田逆在重重守衛下被救走!這無異於對簡公權威、對國法公理最赤裸的蔑視和踐踏!他的目光如同淬煉過千百遍的鋼針,直刺向旁邊沉默如山的田常。而田常垂目凝視地麵冰涼的青石板,神情如同廟宇泥塑,不見絲毫波瀾,隻在寬大袍袖內微小的陰影中,緊握成拳的指節指端因用力過猛而顯出蒼白的骨色。殿中群臣噤若寒蟬,無人敢發出半點聲響,唯有殿外大風卷過雕梁的呼嘯聲,尖利地穿透屏風間隙,清晰地鑽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司寇府那場滔天烈焰燒焦的梁柱尚未冷卻,闞止府邸深處的密室卻是另一番景象。燈火昏黃,光線被壓縮在有限的空間內,空氣如同凝固的鉛塊,沉重地壓在每個人肩上。
“君上,”闞止的聲音如同緊繃的弓弦,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像是從冰麵上鑿出來的,帶著穿透一切偽飾的銳利,“此刻當決斷!”他麵向的是端坐於主位的齊簡公。簡公麵沉如水,眉宇間的陰霾濃得化不開,在搖晃的光線下顯出從未有過的焦灼與疲憊。左右無一個內侍,隻有闞止心腹家宰一人,如同泥塑般垂手侍立在門外陰影裡。
闞止前傾身體,那柄懸於腰側、君上所賜的“魚腸”短劍,即使在黑暗中似乎也自行滲著幽幽冷光:“田氏擅縱國囚於法場!已非尋常族鬥,實乃謀逆欺君!田氏之勢,盤根錯節,如疽附骨!公宮之側,儘是其眼線爪牙!”他霍然起身,在狹小的空間裡急促踱步,厚實的錦袍下擺帶起淩厲的風聲,“長此以往,其禍何如?待其枝繁葉茂,足以蔽日遮天之時,君位危矣!非臣危言聳聽,此禍已在眉睫之間!唯有……”
他猛地停步,轉身直麵簡公,眼中爆發出近乎灼熱的決絕光芒,壓低了聲音:“唯有趁其根尚在盤錯,蔓未遍布之時,行雷霆手段,一舉……連根拔除!清其族於朝野,逐之亡走天涯!方是徹底永絕後患之道!”
密室中隻餘油芯燈花炸開時極其微弱的“畢剝”聲,以及燭火受氣流影響不穩的飄動光影。齊簡公的嘴唇抿成一道堅硬冰冷的直線,兩腮肌肉在燈影晦暗中微微鼓動了幾下。田常那張刻板無波的麵容,禦鞅沉緩喑啞的嗓音,以及昨夜司寇府衝天的火光和淋漓鮮血的幻象……在他腦海中劇烈地翻騰、撕扯。死寂中,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脈在太陽穴深處急促鼓動的低沉轟鳴。
終於,簡公深深吸入一口滯重得幾乎凝滯的空氣,仿佛下定了前所未有的決心。他喉頭艱難地滾動一下,眼中射出一種孤注一擲的寒芒,緩緩開口,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礫摩擦:“……闞卿……”
他隻說了兩個字,聲音便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扼住喉嚨,戛然而止在密室的死寂裡。兩人目光如同實質般碰撞在一處,一股冰冷的默契在無聲中流淌交彙。再無多餘一字,卻已道儘千萬殺伐。
然而,誰也沒注意到,在那沉重石門外幾乎完全融於暗影的角落裡,那低眉順眼的家宰陳豹的身體曾微不可察地猛然一震,瞬間又恢複如初,如同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他那雙低垂著、藏於陰影裡的眼睛深處,方才闞止低語時所說的“清其族”、“連根拔除”那幾句充滿凜冽殺機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如同鋒利的冰錐,鑿穿了他心底最後一點猶豫的浮冰。一點寒光驟然掠過他眸底,那是豁出一切的瘋狂光芒。
翌日暮色蒼茫時,臨淄城東郊一座普通的民院柴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來人身材不高,卻十分敦實健壯,頭裹深色幅巾,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上半張臉,穿一身漿洗得發白、毫無特點的短褐麻衣,活脫脫一個進城趕集、暮歸未晚的粗壯鄉民模樣。他警惕地四下快速張望,確認無人尾隨後,迅速閃身進院,反手帶上了門,動作乾淨利落。
正堂無燈,昏黑一片。窗紙破損處透入微弱的幽藍天光,勉強勾勒出堂內簡陋的陳設輪廓:一方矮幾,幾張蒲團,靠牆堆著幾個蒙塵的陶甕。空氣裡彌漫著灰塵和朽木的陰冷氣息。一個高大的身影幾乎完全被更深沉的黑暗所吞噬,像一尊等待已久的雕像般背對門口而立。
“屬下陳豹,叩見主人。”來人——陳豹——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布滿塵灰的泥地上,前額重重叩響,聲音在空曠破敗的堂屋中激起輕微、壓抑的回聲。他稱呼這黑暗中的人為“主人”,語氣中充滿壓抑不住的恐懼與獻祭般的狂熱。
那黑影緩緩轉過身。正是田常。他今日未著相服,隻著一件深青色暗紋的普通深衣,襯得臉色在殘光映照下愈加深沉晦暗如寒潭之水。
“說吧。”田常的聲音低沉平緩,波瀾不驚,卻似帶著千鈞重量,沉沉壓在陳豹的肩頭與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