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豹渾身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抽打。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喉嚨裡發出細微的“嗬”聲,拚命吸著涼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終於努力從胸腔裡擠出嘶啞的、如同垂死喘息般的聲音:“昨晚……君上……親臨闞府……密室……”他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像從冰水裡撈出來那般沉重冰冷,“……闞止力諫……道……道田氏已成大患……根深……為禍……非……雷霆萬鈞……不能絕……”他又急促喘息幾下,猛地抬頭,額上沾滿黑灰,眼中迸發出亡命徒般的紅光,“他說……他說……要將田氏……全族……連根……連根拔除!……一個不留!……驅逐儘絕!……就在……就在近日……就要動手了!主人!”最後“主人”二字已帶上了尖銳的哭腔和徹骨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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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廢棄的堂屋,刹那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連屋外呼嘯的夜風都在此瞬間凝滯不動。
過了無比漫長的一刻,或許是幾息,或許是天地傾覆的永恒。田常終於向前挪動了一步。他腳步落在地上的枯草敗葉上,發出極其輕微卻令人心驚膽戰的碎裂聲。他踱至破窗投下的那一片微藍的幽光邊緣,身體上半部分被殘光模糊照亮,下半身仍然沉在濃稠的黑暗裡。他緩緩抬起手。陳豹的目光被死死吸住,不由自主地驚恐追隨著那隻手——那隻手骨節嶙峋、膚色微深,動作異常沉穩,從深衣的寬袖中探出,掌中赫然緊握著一柄樣式極其古拙的短劍!劍身寬厚,寒芒內斂,即使在微光下也顯得暗淡無光,唯刃口一條線,隱約透出陰森的冷銳。
田常的拇指輕輕撫過那樸實無華、布滿久握磨出微痕的青銅劍柄,動作緩慢得令人心悸,如同在撫摸情人的肌膚。他凝視著鋒刃,那眼神專注而悠遠,仿佛透過這冰冷的金屬,穿透了重重宮闕圍牆的血與火,看到了更深、更遠的東西。唇邊,一點點難以察覺的、冰冷的笑意漸漸如墨染的霜花般凝結、擴散開來。
“好。一個不留?甚好。”
他一字一頓,聲音低得如同地底深處傳來的幽冥私語。掌中那柄古拙沉重的短劍微微一沉,劍鋒在微弱光線下不動聲色地折射出一絲轉瞬即逝、足以凍結靈魂的寒光。
五日後的清晨,天光未曾破曉。田府庭院深處,不見一個尋常仆人。百餘名勁裝漢子早已集結完畢,如同鬼魅般悄然無聲地融於未散儘的濃厚夜霧之中。他們人人緊紮腿腳,玄色勁裝外緊束薄甲,麵上皆覆猙獰的青銅獸麵獠牙鬼麵護具,隻露出一雙雙在昏暗中閃爍著同樣冰冷無情、噬血光芒的眼睛,仿佛一群自地府黃泉蹚出的冥軍。兵刃或是短小鋒銳、刺擊靈便的斷刃銅矛,或是厚背沉重、利於劈斬劈殺的短斧銅戈,在朦朧晨霧中凝著幽沉寒氣。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牛油塗遍甲片和兵刃後的刺鼻氣味,以及一種沉埋於土壤深處鐵鏽般的血腥暗示。
幾乘極其堅固、輪裹厚銅釘板的戰車穩穩地停在大院深處甬道上。轅馬是精挑細選的悍馬,通體漆黑油亮,馬首套著猙獰的獸麵鐵甲,隻露出冒著騰騰白氣的鼻息和狂野的眼睛,煩躁地用前蹄刨著地麵,碎石子飛濺。馭手緊握韁繩,身形彪悍如鐵塔,亦是覆麵重甲。田常立於為首一輛車駕之上。他並未覆麵,隻著一身緊窄玄青深衣,外罩一件半舊的獸皮軟甲,腰佩那柄古拙厚重的短劍。他的臉在熹微的青白晨光下,毫無表情,宛如一尊被冰封的古老石像,唯有雙眸深處似有萬年凍土裂開時迸射出的、足以焚儘一切的毒焰在無聲燃燒。
府院大門悄無聲息地朝兩邊滑開,並未發出絲毫喧噪。門軸塗抹了厚厚的油脂,開合如死域般寂靜。冰冷的晨風猛烈倒灌而入,吹得人麵上覆的青銅麵具和軟甲邊緣嗚嗚作響,刺骨寒意直透肌裡。田常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滾落玉盤,在肅殺寂默的空間中撞擊出回響:“起。”
車輪滾動,裹銅的厚實車輪碾過府前青石板路,發出沉鈍而節奏分明、仿佛敲打命運之門的聲響。數乘車駕前後相接,如同一條沉默的黑色巨蟒,向著齊國宮廷的心臟滑行而去。
他們竟毫無阻滯地穿過宮牆外圍戍衛。宮門值守的衛尉士卒遠遠望見這支隊伍森然的氣象,那熟悉的獸麵覆甲馭手和為首車駕上沉默的身影,竟遲疑了一下,終究沒敢上前盤問阻攔。田相入宮奏事,天光未亮之時,固然罕見,但也並非全無先例。隻是今日相府的車陣隊伍格外肅殺……一名年輕衛士握著戟杆的手心已全是冷汗,他看著田常那冰冷得仿佛剝離了所有人氣的側臉,以及其後覆麵甲士兵刃上無意間滑落的點滴寒光,喉頭急劇地滾動了一下,終究在隊正一個嚴厲隱晦的眼色下,將到了嘴邊的喝問死死咽了回去。
巨蟒般的隊伍在宮牆的暗影下無聲遊弋,車輪碾過空曠宮道的回音被高高宮牆壓迫得沉悶壓抑。前方就是矗立於高台之上、象征著齊國最高權力的公宮主殿——其飛簷如鉤,在漸明的天宇背景下勾勒出森嚴的輪廓。巨大的殿門緊閉,門扉上鑲釘的巨大銅獸首在微弱的晨光中泛著冷寂幽光。
然而田常的車駕絲毫未有減速之意!為首那匹口覆猙獰麵甲的黑馬被馭手狠狠一鞭抽在臀股,發出一聲負痛的狂嘶,拉著車驟然加速,鐵甲輪轂碾過青石板,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銳響!直直地撞向那兩扇巨大的宮門!馭手瘋狂揮鞭的動作、戰馬揚蹄衝鋒的姿態,在尚未徹底明朗的晨光中扭曲成一幅無比暴烈的畫麵!
“轟!!!”
沉重包銅的門軸承受不住這蓄意亡命的衝撞力量,發出令人心臟驟停的斷裂巨響!半邊門扉應聲向內折斷砸落,另一扇也歪斜開裂,發出“吱嘎嘎——”令人牙酸的、垂死般的呻吟。宮門洞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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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間,殿內尚未來得及熄滅的數十盞碩大的青銅盤螭高腳燈的火光,如同被狂風掀起的赤金浪潮,猛烈地潑灑而出,瞬間吞噬了殿外殘存的黑暗!滾燙的熱浪混雜著燃燒油脂和燈煙的焦糊氣味,伴隨著無數被驚起的塵埃、碎屑猛地噴湧出來,狠狠拍打在衝在最前的覆麵甲士冰冷的青銅麵罩上!
殿宇之內,景象更是驚心動魄:巨大的殿柱間,無數手持矛戈、剛剛輪值抵達位置、尚未完成整備的宮廷衛隊甲士,被這突如其來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大變故驚得措手不及!許多甲士才剛剛轉身朝向巨響傳來的殿門方向,動作凝固成一幅幅驚愕萬狀的剪影。唯有少數人條件反射般嘶吼著挺起戈矛,試圖建立防線,但隊形瞬間被撕裂!
“誅闞氏逆黨!清君側!”為首的馭手縱聲怒吼,聲震殿宇!
他身後的覆麵甲士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水,洶湧衝入!他們的青銅麵具反射著大殿四壁熊熊燃燒的火光,猙獰獠牙的造型與殿柱上蟠螭神獸的紋飾在光影交錯中彼此呼應,如同地獄惡鬼闖入人間的盛宴!兵刃的寒光被火焰點燃,揮舞劈砍、突刺!刃鋒撕裂甲葉,破開皮肉骨骼的恐怖聲響瞬間取代了死寂!驚駭的慘嚎、憤怒的吼叫、垂死的悶哼、兵刃撞擊的碎鳴以及鎧甲踐踏倒地者的沉重悶響……瘋狂絞織在一起,淹沒了整座大殿!
田常昂然立於瘋狂衝鋒的車駕之上,紋絲不動。他如同激流衝擊下的礁石,目光穿透殿內蒸騰的血霧與混亂廝殺,牢牢鎖定了殿上那座突兀矗立於屍橫血泊中央的位置。
公宮主殿最高處的王座基台下方不遠處,侍立著右相闞止。他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隨即又被殿門灌入的狂猛氣流和撲麵而來的灼熱燈油氣味催逼,陡然湧上一種近乎病態的血紅!他那柄時刻懸在身側、君上所賜的“魚腸”短劍已在第一聲巨響炸開殿門時便離鞘而出,青金劍刃在翻騰的火焰光照下如同一條被激怒的毒蛇,閃爍著致命的寒芒!他持劍的手背青筋暴凸,骨節發白,幾乎要捏碎那烏木劍格。身後十餘名心腹武士也早已拔劍相向,以身為盾,將他們的右相圍護在中心。每一個人的眼睛都因為絕境下的瘋狂而布滿血絲!
但一切發生得太快了!那數乘戰車裹挾著勢不可擋的死亡狂潮,撞碎殿門、踐踏甲士、直搗核心!當“誅闞氏逆黨”的吼聲震動殿宇時,已有數名覆著可怖青銅鬼麵的敵人衝破了混亂的屏障,如同聞到血腥的餓狼,撲向闞止所在!
“護主!”闞止心腹武衛首領嘶聲狂吼,迎上一名撲來的敵手。雙劍相交,火星猛烈爆濺!然而另一名沉默如影的覆麵甲士已從他側翼死角貼近,手中厚背短斧帶著低沉的破風聲橫掃而過!那首領怒吼格擋,劍刃竟被沉重斧勢震得偏向!電光石火間,雪亮的斧刃狠狠斫入了他的胸腹!厚實的皮甲竟如同敗絮般被豁開!內臟與滾燙血液瞬間噴濺而出,濺了那覆麵甲士一身!首領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血迅速漫開。
“大人快走!”另一名悍勇家臣拚死架開迎麵刺來的短矛,順勢前衝撞入敵人懷中,竟張口狠狠咬在對方咽喉處!血水狂噴!兩人糾纏著重重摔倒在地。但他這以命換來的片刻空間,終於讓闞止尋得一絲突圍縫隙!更多的敵人已經瘋狂擁來!
闞止眼底的驚駭化為一片燃燒的冰霜!他知道此刻殿內已無生路!“隨我來!”他一聲斷喝,聲震四壁!手中“魚腸”短劍化作一道青金霹靂,瞬間點開一支自側麵刁鑽刺來的戈援!劍鋒所至,銅戈應聲斷裂!他一劍又格開另一柄劈砍而至的厚背短斧,借力疾退!“轟——”身後一盞丈許高、鑄成展翅銅鶴形態的巨大燈台,被雙方交擊的力量和混亂中奔逃的家臣猛然撞到!沉重的銅鶴傾倒,其上粗如兒臂的燈柱和滾燙燃燒的燈油轟然傾瀉!不偏不倚,儘數潑灑在剛剛驚起身、尚立足未穩的齊簡公袍角之上!
“嗷——!”簡公猝不及防,淒厲痛吼!華麗的錦袍遇油即燃,金色的火焰瞬間騰起!那帝王象征的十二章紋飾在火焰中扭曲變形,焦黑一片!濃煙與刺鼻的皮肉焦臭味瞬間彌漫!火光衝天!熊熊烈焰將簡公那張因劇痛和難以置信的恐慌而扭曲的臉照得如同厲鬼,那深不見底的眼瞳裡,映滿了跳躍的金紅火焰和瘋狂廝殺的猙獰人影,再無半點君王威嚴,隻餘被烈焰地獄焚灼、被死亡陰影緊緊攫住的無限倉惶!
“君上!”無數聲音嘶喊著。但就在這短暫的慘烈混亂中,闞止借著身後大火和殿內更加混亂的局麵,由數名最後幸存的心腹以血肉為遮蔽,終於撞開側麵一道緊急小門,消失在甬道的黑暗之中!
闞止隻身撞入一條幽深甬道。濃重得化不開的血腥與焦煙混合成的刺鼻氣味緊緊裹纏著他,每一次喘息都如同吸入刀刃,刺激得喉嚨陣陣痙攣。沉重的腳步在死寂的通道裡撞擊出空洞而急促的回響,仿佛身後有無數追魂索命的惡鬼在獰笑逼迫。身後遙遠主殿方向,那由喊殺、慘叫、兵器撞擊組成的地獄之音並未消散,反而如同跗骨之蛆,穿透厚重的石壁,持續地、惡毒地齧噬著他的神經。身上繁複厚重的右相深衣早已被劃破數處,臂膀處一道尺長的裂口,鮮血汩汩滲出,浸濕了內裡素白的中衣,染出一道不斷擴大的刺目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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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甬道異常漫長且曲折,幾盞將熄未熄的油燈在壁龕裡搖曳著幽微的光暈,將他奔跑時投射在冰冷石壁上的影子拉扯得變形、扭曲、瘋狂抖動,如同舞踴的鬼魅。前方終於隱隱透來一絲微弱的灰白光線,帶著外界清晨的濕氣和草木氣味。是甬道的另一出口!闞止心頭一緊,強壓住粗重的喘息,腳步放得更輕更快。然而就在他即將觸及那片微光時,出口附近陰影處突然傳來清晰的甲葉摩擦聲!
“逆賊在此!”一聲暴喝炸響!兩個奉命埋伏於此、全身重甲的殿衛如同暗影中猛然躍出的猛虎,挺戈橫截!兩柄鋒利長戈帶著刺耳的破風聲,交叉著封死了前方狹窄的出口!
闞止瞳孔驟縮!沒有絲毫猶豫!他受傷的左臂猛地用力一撐冰冷潮濕的石壁,整個身體借助這股力量,如同一頭矯健的猛獸,迎著那交叉劈來的戈刃下方不足兩尺的空隙驟然撲了過去!風聲擦著他頭頂的束發金冠掠過!就在這生死交錯的瞬間,他腰間的“魚腸”短劍已在他撲出姿態的刹那,如同靈蛇出洞!那劍身狹細,青金鋒芒在幽暗的光線下隻留下一道快得模糊的殘影!
“嘶啦——”“噗嗤!”
兩聲刺耳的皮革割裂和皮肉切入的悶響幾乎同時響起!一個甲士捂著驟然裂開、鮮血狂湧的咽喉,嗬嗬作響地踉蹌栽倒!另一名甲士刺出的戈援在闞止肩背上劃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槽,巨大的力量帶得他向前撲倒!就在他將要倒地之時,闞止那隻握劍的手詭異地反手後撩!“魚腸”那細窄絕倫的鋒刃如同地獄探出的毒牙,精準狠毒地從其頸側唯一未被重甲覆蓋的縫隙刺入!那甲士渾身劇震,動作凝固,重重撲倒在闞止身旁,砸起一小片塵土。
闞止自己也因力道反噬和肩背劇痛悶哼一聲,滾倒在地。他掙紮著爬起,不顧一切地跌撞撲進那片灰蒙蒙的光線之中。刺骨的寒風瞬間卷走他全身汗濕的熱氣,冷得如同針刺。他踉蹌著衝出那道隱於藤蔓遮掩的側門,闖入一片林園荒地。身後,公宮方向陡然爆發出更多混亂的喧囂和人聲呐喊,追兵顯然已循血跡追來!
天色愈發陰沉,濃厚的鉛灰色雲層低低壓在臨淄城上,寒風呼嘯著卷過荒郊野外,發出如同哭泣般的嗚咽。闞止如同被追逐得筋疲力竭的孤狼,在野地中亡命奔逃已不知多久。劇烈的奔跑和不斷失血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頭腦如同被灌滿了滾燙的鉛水,沉重渾濁。方向早已混沌不清。開始他還記得向著城西北、尚有少許公室衛戍可能的區域逃竄,但數次遭遇零散田氏爪牙的伏擊堵截,每一次浴血搏殺都將他推入更加荒僻險峻、人跡罕至的地域。寒風似刀,刮在臉上如冰針紮刺,身上的裂口被冷風一激,疼痛深入骨髓。更可怕的是那片縈繞不散的、由殺伐哀嚎和烈焰焦味混合成的絕望氣息,如同跗骨魔魘,緊緊纏裹著他,幾乎要將殘餘的理智也攪得粉碎。
腳下是一條被瘋長野草和荊棘幾乎完全吞噬的古舊驛道,泥濘濕滑。他每一步踏下,都幾乎用儘全身氣力才能從粘稠的泥淖中拔起另一條腿。粗重的喘息在喉嚨裡拉出風箱般刺耳的聲響。又不知奔了多遠,前方終於出現一道連綿起伏、怪石嶙峋的山梁,其上林木在風中發出連綿不絕的嗚咽之聲。道路在雜亂巨大的石塊間變得更為崎嶇難行。闞止停下腳步,劇烈咳嗽,嘔出一口帶血絲的鹹腥之物,茫然四顧。天色愈發昏暗,風雪的氣息仿佛已在鼻端。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汙和冷汗,強迫自己混亂的頭腦去辨認方向。這是何處?記憶深處艱難翻攪,似乎……此處當為弇中之野?此地林木幽深,路徑盤繞如同迷宮,極易迷失。
“大人!”一聲夾雜著劇烈喘息、充滿了狂喜和驚惶的呼喊自身後猛然傳來!
闞止如遭電擊,瞬間轉身,“魚腸”短劍已然橫在胸前!青金劍刃在昏晦天光下映照出一張沾滿泥漿和凝固血塊的臉龐。那人踉蹌著奔近,竟是主殿突圍時一個幸存的闞府心腹衛士!他衣衫破爛,身上帶傷,但眼神中燃著絕處逢生的火焰:“大人……是小的!謝天謝地!……前方……前麵便是豐丘!是豐丘城啊!”
“豐丘?!”闞止心頭驟然一跳!這個名字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魔力,猛地激起了他那幾乎被疲倦和麻木冰封的希望!豐丘!沒錯!他記得在輿圖上匆匆一瞥,就在弇中野邊緣!更關鍵的是,那豐丘城……據傳城宰乃齊桓公庶支一脈,與田氏素無往還!若能逃入城中……或許真有一線生天!一股熱流驀然衝上頂門,驅散了片刻的眩暈!
“快!帶路!”闞止聲音嘶啞急促,帶著重燃的生機!
“大人隨我來!”那家臣精神一振,不顧傷痛,奮力在前方荊棘亂石中開道。闞止強提一口殘存的氣力,深一腳淺一腳緊緊跟隨。腳下的亂石和瘋長的荊棘藤蔓似乎成了這條求生之路上最後的考驗。穿過一片更加密集的荊棘叢林,眼前豁然開朗!前方地勢略略下沉,在一片蒼茫野原的儘頭,赫然矗立著一座規模不小的城邑!黑壓壓的夯土城牆在鉛灰色天空的映襯下顯得無比堅實厚重。最清晰不過的,便是那高大厚重的城門門樓輪廓!闞止幾乎能看清城樓上持戈戍卒的小小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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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兩人拚儘最後力量,幾乎是從山坡上手腳並用地衝下,向著那救命的城門狂奔!
距離城門越來越近!城樓上已有戍卒發現了這兩個狼狽不堪、從荒野中衝來的人影,似有騷動。厚重的城門,那兩扇巨大的、鑲嵌著巨大泡釘的木質門板,此刻在闞止眼中如同天神敞開的庇護所!他甚至看到門內那幽深的門洞中透出的微光!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突然!
“哐啷啷——轟!!!”
一陣沉重無比、帶著巨大慣性的金屬鎖鏈絞動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這片荒原的寂靜!如同地獄大門落鎖!隨即那扇近在咫尺的厚重城門,竟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猛地向著門洞中央——對著闞止——轟然關閉!兩扇沉重如山的門板狠狠撞擊在一起,發出震耳欲聾、足以讓大地也為之顫抖的巨響!
城頭上,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身影顯現!那人影站在城門最高處凸出的箭樓垛口旁,晨風吹拂著他未戴冠的頭發。田常!縱然隔著風雨塵埃,闞止依然在一瞬間認出了那具如山般厚重、靜立如石像的輪廓!
一切希望仿佛脆弱的琉璃摔碎在眼前冰冷的城門之下!冰冷的絕望如同最原始的沼澤,瞬間攫取了闞止的心臟與四肢百骸!他狂奔的腳步戛然而止。那股支撐著他亡命逃至此處的、瀕死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的氣力,如同驟然拔除水底的塞子,瞬間流逝得乾乾淨淨。他握著劍的手再也無力抬起,那柄曾劈斬無數荊棘險阻、沾滿敵手與自身鮮血的“魚腸”,此刻重逾千斤,緩緩從指間滑落,“當啷”一聲墜落在腳下冰冷的泥土裡。
身後,震耳欲聾的殺伐之聲如同暴漲的怒潮,已經清晰地迫近!無數沉重的腳步聲、甲胄碰撞聲、兵刃刮擦聲、瘋狂的吼叫聲……如同一個飛速收攏的鐵桶,驟然間便已將這小小的豐丘城門前空地徹底包圍!無數身著與攻入公宮時一般無二的覆麵甲胄的鬼卒,從四麵八方各個隱蔽的角落、土坎、樹後無聲地湧出,手持染血的利刃,如同一圈圈由寒鐵與死亡構成的巨大絞盤,向著中間那個孤零零的、失去了一切反抗力量的身影,緩慢而堅決地碾軋過來!那無數的青銅麵具之下,空洞的眼眶後射出的是冰冷嗜血的光芒,仿佛一群嗅到血腥的餓狼正緩緩張開獠牙利齒。
豐丘城門緊閉時發出的那一聲沉重的、如同世界終焉喪鐘的巨響,似乎也斷絕了齊簡公最後一線幻想的餘地。當闞止在城門前萬念俱灰的那一刻,臨淄宮城深處,齊簡公也正經曆著一場同樣絕望的奔逃。
田氏爪牙徹底控製了公宮。肅殺的甲士踏著狼藉遍地的血跡,接管了每一處宮門、回廊、庭室。那些忠誠於公室的內侍和零星衛隊,或遭屠戮,或被驅如牛羊囚禁一隅。空氣中彌漫著濃重不散的血腥和一種更深刻的、權力傾覆的鐵鏽味道。
簡公已換上了一身低賤奴仆的汙濁短衣。他從未如此狼狽。在兩位心腹內侍拚死以命掩護下,才得以從早已備好的一處宮牆秘道鑽出。秘道出口連接著宮城外圍一條堆滿雜物、汙水橫流的深巷。兩個內侍引著他,在迷宮般的狹窄街巷間亡命穿梭。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濘和濕滑的青苔之上。每一次拐角都仿佛能撞見甲士的影子。
天光終於慘淡地露了出來,卻又迅速被更濃重、更凶險的鉛灰色雲層壓住,北風如刀割麵,低沉的雷聲在雲層上方隱隱滾動,仿佛天地也在醞釀一場清洗舊物的風雨。
“君上!這邊!碼頭上……或許……或許還有小船!”一個內侍氣喘籲籲地指著前方,聲音裡帶著最後一絲虛妄的期望。前方是一座廢棄的木橋,橋下是奔流湍急的汶水濁流。河邊零散泊著幾艘破舊的小漁船。
就在三人踉蹌著衝上腐朽不堪的橋麵時!
“在那裡!”
“圍了!”
一聲厲喝和雜遝的腳步聲如同驚雷在身後炸響!十餘名重甲軍士如同自地獄湧出,堵死了退路!更可怕的是,前方通向河灘蘆葦蕩的小路上,也有數支田氏隊伍像聞到血腥的獵犬般,迅速向木橋包抄而來!長戈和斷矛的鋒芒在昏暗的天色下閃動著令人心悸的寒光!
兩位內侍麵無人色,互相看了一眼。簡公停下腳步,胸腔劇烈起伏,絕望地環顧這片天地——身後是緊逼的追兵,腳下是洶湧的濁流,前方是不斷壓上來的死亡之網。他那張曾經尊貴無比的、沾染了泥汙的臉上,終於隻剩下一片凍結的空白,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最後一點光亮也熄滅了,隻餘下無邊無際、仿佛連靈魂也一並凍結了的死灰。
天穹如同一口翻轉的巨大青銅釜,沉沉壓在臨淄城頭。鉛灰色的雲層密不透風地堆積,縫隙裡透下幾縷慘淡得毫無熱氣的死光。空氣濕冷粘稠,彌漫著草木腐壞和新雨欲來的土腥氣,灌入肺腑如同冰碴割鋸。風似無形的鈍刀,貼著阡陌田壟和荒棄的村舍刮過,嗚咽聲如同無數亡魂的低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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